二○○二年十一月,巴黎卡地亞當代藝術基金會(Foundation Cartier pour l’art contemporain)有一個很有趣的藝術展,名為《未知之數》(Unknown Quantity),並且明說是由維希留(Paul Virilio)的同名著作所孕育的。在展覽現場,你會看到一個意外博物館,那是各樣意外的圖片展,有八六年切爾諾貝爾的核心融解事故、穿梭機空中解體、九九年的台灣大地震、○一年的紐約九一一。
意外,現代社會總是把它視為一宗非理性的事故,系統的程式錯誤(bug)。面對意外,城市人有三種反應,一是震驚,二是追究,三是自保。
當在一個城市裡發生了意外,沒有人會思考意外本身,因為我們沒有據點去思考,或者,我們是懼怕認真的思考會牽連太廣,牽一髮而動全身。為了減少意外的牽連面,為了阻止意外引起的恐怖無限擴散,我們把意外包裝成易於消費的人間慘劇,又或者變成一項管治議題,又或者在想像中預先綵排一次意外,通過綵排去減低自己面對意外可能的焦慮。
人間慘劇,重點不是煽情,而是消費。不論是強姦案、兇殺案,或是車禍,當我們在譴責罪魁禍首的時候,暗裡卻在享受重演案件的快感。《沉默的羔羊》系列很早就探討這個問題:我們把罪犯他者化,視為異類,其實是要逃避原來自己跟他一模一樣的事實。在《沉默的赤龍》(二○○二)裡,男主角要知道兇手殺人的時候想甚麼,就是跑到他曾站過的地方,看他曾看過的事物。如果殺人犯是魔,如果我們可以代入魔,那就證明,原來我們和魔是同一類──當然,因為我們都是人類。
把意外變成管治問題,成立獨立委員會調查,然後報告,有一種解決問題的錯覺。在九一一發生後,美國政府調查情報工作出現甚麼問題,而且果然可以列出一大堆問題。香港也愈來愈多調查然後報告,SARS要報告,調亂遺體要報告。把意外變成系統出錯,至少告訴市民,只要做好一點,世界並未失控。政府,和教會一樣,最怕告訴世人,一切早已失控。
除了娛樂化、理性化,我們還把意外綵排。每次報道意外,總是附送自助求生指南。我們綵排一個逃生的場景,以解決怕死的焦慮。發生了連人帶車滑進海裡的意外,就有繪形繪聲的如何成功逃生指引。發生嘉利大廈大火,就會教導如何在火場逃生。那不只是理性的措施,也是減低生存焦慮的措施。至於有了指引,是否就不會由窗口跳出跌死?我們不敢去想,因為那裡揭示意外的本質。
維希留引用亞里士多德的一句話:偶發性(或意外)彰顯本質。他指出,技術發明它的意外。沉船是輪船所發明的,空難則是超音速飛機的發明,切爾諾貝爾呢?是核電廠的發明。意外令一群藝術家目眩,是因為那裡透視了真理。
※ ※ ※
人生的意外,曾經是信仰的契機。
當人遇上他的意外,失業、失戀、失去摰愛,人生的故事被忽然中斷,一次詮釋系統的癱瘓。這時候,我們便尋求一個新的詮釋系統,一個可以把這次事故解釋的系統。
意外和事件曾經是同義詞。事件性,就是指著一件事情不能用慣常的邏輯去理解、消化,要求我們重新思考一切,而歷史事件,就是歷史變革的標誌。所以,九一一是事件,六四是事件,而九鐵「宮變」比列車故障更配稱為事件。事件,往往是新造的窗口,但它也是歷史的傷口,因此創新的門檻,不是創意,而是勇氣。
意外曾經令人思考信仰,導致人跨過教會的門檻,成為信徒。可是,「新造的人」的「新」已經變成消費,就像無數的「新」一樣,新手機、新聞、新星、新片。布希亞便批評過,波斯灣戰爭是由傳媒打造的戰爭影像,它失去了事件性,變成消費。
同樣,今天信主是被安排的意外,佈道大會決志的時刻,就像迪士尼奇妙之旅,是被安排的驚喜。一連串給予決志者的活動,陪談、跟進、栽培、見證、受浸,新造的人是教會的生產,也是教會的消費。被安排的意外,事件性不再。沒有遇上上帝的事件,也就沒有上帝自己的見證。
如果意外不能成為見證,我們便需要第二次意外。第一次意外是決志信主,第二次意外便是離教。我們可以是被操控而入教,但離教總是自己的決定。失見證更像見證,就像文字失效更接近文字功效。讚美和咒詛曾經都是信仰的一部分,但當教會只餘下讚美,當信仰只有讚美,信仰也即告退化,變成宗教。
離教和歸信,曾經都是意外,令人目眩。當歸信變成消費,我們便必須在別處尋找上帝,那麼,我們可以考慮追訪離教者,或者,會在米甸的曠野遇上失意的摩西。
技術發明它的意外,離教便是教會發明的宗教意外,彰顯著教會的本質。因此,若要認識甚麼是教會增長,不是在華麗的禮拜堂前門做採訪,而是跑到被冷落的後門。國際公認的會計原則,有撥備、有打銷,教會增長會計是很糟糕的會計,因為它只談純利,甚至只談營業額。
教會理解離教者,就像社會理解一宗意外一樣。那或許是靈魂失迷的一陣唏噓,或許是改善栽培工作的管治反思,或者,是一堂如何持守真道的講章靈感來源。
如果信仰被包裝成為合情合理的最佳人生方案,離教者必須被說成是無情非理性的迷羊。離教者,實現了人心裡的慾望,做了人想做又不敢做的事,為了掩飾這種慾望,我們必須把離教者說成不道德,把他魔化。慈悲的教會,有一定時候會為沉淪的離教者代禱,但甚少主動去探訪他們。大概因為離教者是死人,陰陽相隔,我們只能以祈禱會來超渡。
離教者,不像不信者,因為他曾經入教,甚至曾經活躍。離教者是教會生產的極限,是增長的意外,不過,意外往往最接近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