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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據資料] 吳宓與陳寅恪1919年在哈佛的一席談

陳寅恪(1890 - 1969),民初清華大學國學院四大導師之一,通曉二十多種語文,為著名國學家、史學家,被譽為「教授中的教授」。

西洋文學家吳宓(1894 - 1978,字雨僧),1917年從清華畢業後赴美留學,兩年後,在哈佛大學讀書時,經同學俞大維介紹,結識了從歐洲來此遊學的陳寅恪。時吳宓25歲,陳寅恪29歲。兩個年輕人都志在學術,情趣相投,很快就成為密切來往的朋友,吳宓有「以後宓恆往訪,聆其談述」的記述。吳宓曾說:「宓於民國八年在美國哈佛大學得識陳寅恪。當時即驚其博學,而服其卓識,馳書國內諸友謂:『合中西新舊各種學問而統論之,吾必以寅恪為全中國最博學之人。』今時閱十五、六載,行歷三洲,廣交當世之士,吾仍堅持此言,且喜眾之同於吾言。寅恪雖係吾友而實吾師。」(
《吳宓文集》

本網按:文中方頭括號【】內的注均為原書腳注,六角括號〔〕由後人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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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一九一九年十一月十一日《雨僧日記》:「是日為歐戰休戰週年紀念日Armistice Day;校中放假。午陳君寅恪來,談印度哲理文化與中土及希臘之關係。又謂宓欲治中國學問,當從目錄之學入手,則不至茫無津埃,而有洞觀全局之益。當謹遵之。」

又同年十二月十四日《雨僧日記》,記有寅恪伯父與父親之間的一次縱論中、西、印文化的極其重要的談話:「星期,小雪。午陳君寅恪來,所談甚多,不能悉記。惟拉雜撮記精要之數條如下:

(一)中國之哲學美術〔即藝術〕,遠不如希臘。不特科學為遜泰西也。但中國古人,素擅長政治及實踐倫理學。與羅馬人最相似。其言道德,惟重實用,不究虛理。其長處短處均在此。長處即修齊治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旨;短處即實事之利害得失,觀察過明,而乏精深遠大之思。故昔則士子群習八股,以得功名富貴。而學德之士,終屬極少數。今則凡留學生,皆學工程實業,其希慕富貴,不肯用力學問之意則一。而不知實業以科學為根本,不揣其本,而治其末、充其極,只成下等之工匠。境遇學理,略有變遷,則其技不復能用。所謂最實用者,乃適成為最不實用。至若天理人事之學,精深博奧者,亙萬古、橫九亥,而不變。凡時凡地,均可用之。而救國經世,尤必以精神之學問(謂形而上之學)為根基。乃吾國留學生不知研究,且鄙棄之。不自傷其愚陋,皆由偏重實用積習未改之故。此後若中國之實業發達,生計優裕,財源浚辟,則中國人經商營業之長技,可得其用。而中國人,當可為世界之富商。然若冀中國人以學問美術等之造詣勝人,則決難必也。【宓按,即以中國之詩與英文詩比較,則中國之詩,句句皆關於人事,而寫景物之實像,及今古之事跡者。故杜工部為中國第一詩人,而以詩史見稱。若英文詩中之虛空比喻Allegorical, Symbolical, Abstract nouns, Personifications, etc.〔寓意性、象徵性、抽像名詞、擬人法〕 及仙人仙女之故典,Mythological allusions〔神話隱喻〕及雲煙天色之描寫;皆為中國詩中所不多見者。宓意以詩論詩,中國詩並不弱,然不脫實用之軌轍也。】夫國家如個人然。苟其性專重實事,則處世一切必周備,而研究人群中關係之學必發達。故中國孔孟之教,悉人事之學。而佛教則未能大行於中國。尤有說者;專趨實用者,則乏遠慮,利己營私,而難以團結、謀長久之公益。即人事一方,亦有不足。今人誤謂中國過重虛理,專謀以功利機械之事輸入,而不圖精神之救藥,勢必至人慾橫流,道義淪喪。即求其輸誠愛國,且不能得。西國前史,陳跡昭著,可為比鑒也。

(二)中國家族倫理之道德制度,發達最早。周公之典章制度實中國上古文明之精華。【今中國文字中,如伯、叔、妯、娌、甥、舅等,人倫之名字最為詳盡繁多。若西文則含混無從分別。反之,西國他學原質七八十種,中國則向無此等名字。蓋凡一國最發達之事業,則其類之名字亦最備也。】至若周秦諸子,實無足稱。老、莊思想尚高,然之西國之哲學士,則淺陋之至。余如管、商等之政學,尚足研究。外則不見有充實精粹之學說。【今人盛稱周秦之國粹,實大誤。】漢晉以還,佛教輸入,而以唐為盛,唐之文治武功,交通西域,佛教流布,實為世界文明史上,大可研究者。佛教於性理之學Metaphysics〔形而上學〕獨有深造。足救中國之缺失,而為常人所歡迎。惟其中之規律,多不合於中國之風俗習慣。【如祀祖、娶等。】故昌黎〔韓愈〕等攻辟之。然辟之而另無以濟其乏,則終難遏之。於是佛教大盛。宋儒若程〔頤、顥兄弟〕若朱〔熹〕,皆深通佛教者,既喜其義理之高明詳盡,足以救中國之缺失,而又憂其用夷復夏也。乃求得而兩全之法,避其名而居其實,取其珠而還其櫝。采佛理之精粹以之註解四書五經,名為闡明古學,實則吸收異教。聲言尊孔闢佛,實則佛之義理,已浸漬濡染。與儒教之宗傳,合而為一。此先儒愛國濟世之苦心,至可尊敬而曲諒之者也。故佛教實有功於中國甚大。【宓按,西洋,當羅馬末造,世道衰微,得耶教自東方輸入,洗滌人心,扶正綱維,Regeneration of the Human Will〔人類意志的更生〕,巴師〔Irving Babbitt, 吳宓在哈佛的導師,後通譯白璧德〕等常言之。自後在西洋,耶教Christianity與希臘、羅馬之古學Pagan Classicism〔異教古典主義〕合而為一。雖本不相容,而並行不滅,至今日人鮮能分別之者。實則二派宗傳,本不相逕庭者也--參閱Paul E. More先生之《Shelburne Essays》第九冊"Paradox of Oxford"一篇,申述此意極詳盡。故中西實可古今而下,兩兩比例。中國之儒,即西國之希臘哲學,中國之佛,即西國之耶教。特浸漬普通,司空見慣,而人在其中者,乃不自覺耳。--又按中國史事,與西洋史事,可比較者尚多,立此其大綱也。】而常人未之通曉,未之覺察,而以中國為真無教之國,誤矣。【宓按,近來法國及日本儒者,研究佛教之源流關係極詳盡。現此間若陳君寅恪及錫予,均治佛學。陳君又習古梵文,異日參考中國古籍,於此道定多發明。擄其所言——但舉一例。中國之『胭脂』一字,乃譯自佛語,半以月,余一半則摹其音者耳。——又如『閻羅』,亦印度神名。見後注。】自得佛教之裨助,而中國之學問,立時增長元氣,別開生面。故宋、元之學問文藝均大盛,而以朱子集其大成。朱子之在中國,猶西洋中世之Thomas Aquinas〔阿奎那,1225 - 1274,意大利神學家〕,其功至不可沒。而今人以宋元為衰世,學術文章,卑劣不足道者,則實大誤也。歐洲之中世,名為黑暗時代Dark Ages。實未盡然。吾國之中世,亦不同。甚可研究而發明之也。

(三)自宋以後,佛教已入中國人之骨髓,不能脫離。惟以中國人性趨實用之故,佛理在中國,不得發達,而大乘盛行,小乘不傳。而大乘實粗淺,小乘乃佛教古來之正宗也。然惟中國人之重實用也,故不拘泥於宗教之末節,而遵守『攻乎異端,斯害也已』之訓,任儒、佛、【佛且別為諸多宗派,不可殫數】回、蒙、藏諸教之並行,而大度寬容( tolerance),不加束縛,不事排擠,故從無有如歐洲以宗教牽入政治。千餘年來,虐殺教徒,殘毒傾擠,甚至血戰百年不息,塗炭生靈。至於今日,各教各派,仍互相仇視,幾欲盡剷除異己者而後快。此與中國人之素習適反。今夫耶教不祀祖,又諸多行事,均與中國之禮俗文化相悖。耶教若專行於中國,則中國之精神亡。且他教盡可容耶教,而耶教【尤以基督新教為甚】。決不能容他教。【謂佛、回、道及儒(儒雖非教,然此處之意,謂凡不入耶教之人,耶教皆不容之,不問其信教與否耳)】。必至牽入政治,則中國之統一愈難,而召亡益速。此至可慮之事。今之留學生,動以『耶教救國』為言,實屬謬誤。【宓按,今西人之能解耶教之真義者,已不可多得。白師常言之。青年會之流,無殊佛僧之燒香吃齋,以末節轟動群俗,以做熱鬧而已。】又皆反客為主,背理逆情之見也。

(筆者按,父親在第(四)段前加布眉批:「第(四)段,多三以宓之見解。惟以上三段,則盡錄陳君之語意。」)

(四)凡學問上之大爭端,無世無之。邪正之分,表裡精粗短長之辨,初無或殊。中國程朱陸王之爭,非僅以門戶之見,實關係重要。程朱者,正即西國歷來耶教之正宗。主以理制欲,主克己修省,與人為善。若St. Paul〔保羅使徒〕, St. Augustine〔聖奧古斯丁〕,Pascal〔巴斯噶,1623 - 1662,法國哲學家、教學家及物理學家,又譯作帕斯卡爾〕,Dr. Johnson〔約翰遜,1709 - 1784,英國文學家)。以至今之白師及More〔Paul E.〕先生皆是也。此又孟子五百年之說,一線相承,上下千載,道統傳授,若斷實連,並非儒者之私談。陸王者,正即西國Sophists〔詭辯派〕, Stoics〔古希臘斯多葛學派傳人,禁慾主義者〕,Berkeley〔貝克萊,1685 - 1753,愛爾蘭主教及哲學家〕,以及今Bergson〔柏格森,1859 - 1941,法國哲學家〕皆是也。一則教人磨礪修勤,而裨益久遠;一則順水推舟,縱性偷懶,而群俗常喜之。其爭持情形,固無異也。又如宋儒精於義理之學,而清人則於考據之學,特有深造,發明詳盡,訓詁之精,為前古所不及。遂至有漢宋門戶之爭。西國今日亦適有之。今美國之論文學者,分為二派:一為Philologists〔語言學家〕,即漢學訓詁之徒也。一為Dilettantes〔藝術外行,半瓶醋〕,即視文章為易事,【甚或言白話文學。】有類宋儒語錄。其文直不成章。於是言文者,不歸楊,則歸墨。而真知灼見,獨立不倚,苦心說道,砥柱橫流,如白師與More先生者,則如鳳毛麟角。如其跡象,均與中國相類似也。

「註:閻羅王——舊譯琰魔羅,梵語為Yama Loksha,與女神Yami為孿生兄妹。故閻羅亦名俱生神。二神同居。Yami情不自禁,媚誘威逼,欲夫閻羅,【按與西方亞當夏娃之事略同】。事見《力皮陀經》【曲。古譯《讚誦》】。第十卷第十章。閻羅不從。女神怒日:『嗚呼閻羅,汝何委靡,毫無情感,視彼青籐,繞樹緊匝,願相偎抱,如帶圍腰。:Alas! Thou art indeed a weakling, Yama, We findin thee no trace of heart or spirit. As round the tree the woodbine clings, another will cling about thee girt as with a girdle,閻羅卒從之。二人死後,遂掌死籍,性慈善。華人視為剛直之神,訛矣。」

上述談話是在一九一九年,即五四運動發生的那一年。談話顯然不是即興式的,而是多年苦心鑽研、廣泛探索的結晶。這篇談話可以看作是寅恪伯父和我父親在文化問題上的基本觀點,也可以說是對當時如火如荼的新文化運動表明態度。

——摘自《吳宓與陳寅恪》(吳學昭著 清華大學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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