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改變我的人生▪ 口述‧穆英杰 │ 整理‧黃惠珠 │ 攝影‧黃筱哲
生病臥床後,許多人前來關懷,總是告訴我:「加油!」
卻從來沒有人聽見我內心的吶喊。
五年前,蔡雅智師姊來到我的床前,關心詢問我:「你需要什麼幫助?」
這句話,改變了我的人生……
一九六七年,我出生於臺南左鎮,八歲時舉家遷移至安南。自幼,我便是個活潑外向的男孩,對生活種種充滿好奇。
國中畢業後,我開始半工半讀,白天在電子公司上班,晚上至夜間部上學。入伍前一個月,我因長途開車送貨太過疲倦,竟在回程途中睡著了;醒來時已躺在醫院,這才驚覺自己發生了車禍。
當時,我的頸部緊繃,無法向左轉動,經醫師判定為頸椎C1、C2關節移位,需做復健。然而入伍在即,我也只得揹起行囊,前往部隊履行國民義務,將復健之事拋諸腦後。
入伍第二個月,我的頸部開始疼痛、右腳麻痹,無法配合部隊正常運作,於是住進軍醫院;醫師建議開刀治療,但因成功機率只有五成,費用約為新臺幣五十萬元;在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情況下,我只好辦理出院,也結束為期兩個月又兩週的短暫軍旅生涯。
癱瘓,美好前程破碎
退伍後,一邊做復健、一邊嘗試各種工作。曾在電子零件加工廠和木材公司送貨,還一度到大陸協助朋友管理工廠。某次與好友相聚,坐在矮凳上打打鬧鬧,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向後倒,「砰」一聲,頭部直接撞擊牆壁,原本受傷的頸椎又再次受創。
這期間,每年接受頸部定期檢查,發現頸椎移位有漸漸嚴重的趨勢,我心中烏雲密布,感覺山雨欲來。
工作後存錢買了一部車,我開始天南地北遨遊,並結識了一位漂亮且人緣極佳的女孩。
一開始交往,我便向她坦承身體狀況,告知因頸椎問題,日後恐怕不良於行,甚至臥病在床。然而少女情懷總是詩,也或許是我的外觀和常人無異,她感受不到潛在危機,即使我提出分手要求,她仍堅定地說:「不可能!」
就這樣,我懷著一則以喜、一則以憂的矛盾心情,和她步上了紅毯。
婚後,我從事電線電纜工程埋設,駕駛鏟土機。有天工程結束,我將鏟土機開上貨車準備回家,忽然間鏟斗翻轉,將我整個人摔到地上;我的手腳無法動彈,唇舌無法言語,被人送往醫院。
再度傷到頸椎,頸部以下完全不能動彈。雖然早已預知未來癱瘓的命運,卻萬萬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好端端的一個人,突然間無法動彈,連大小便都要人幫忙打理,教人難以接受。
在加護病房住了一個多月,媽媽與妻子每天輪流來幫我做手腳伸展運動;夜以繼日的復健卻絲毫沒有起色,經過半年,妻子提出離婚要求。
當時我只有三十二歲,美好前程正等著我追尋;縱使心中有千百萬個不願意在翻騰,卻只能僵直地躺在床上,我哭了……
〔圖說〕活潑外向的穆英杰,年輕時喜愛與朋友出遊,然而無常不期而至,顛覆了他過往的生活,連最基本的生活也無法打理。母親李玉蘭每天無微不至照顧、賺錢獨撐家計,儘管身心飽受煎熬卻毫無怨言,讓人看見母愛的偉大。(右圖相片提供/穆英杰)
母愛,無怨無悔無尤
媽媽在機車零件廠上班,需要輪值夜班。她常在下午五點上班,晚上十一點請假回來餵我吃藥,再回去工作到清晨六點,然後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餵我吃早餐,稍微整理家務後,又陪我去脊髓損傷協會復健。
中午十二點多復健完回到家,媽媽又趕緊為我梳洗、餵藥,五點又要準備上班;經常一天睡不到三小時,媽媽面容日漸憔悴,幾乎快累垮了。
但無論再怎麼累,媽媽還是咬著牙,帶我四處求醫做復健。曾經,我進步到可由旁人攙扶走路,無奈家中經濟捉襟見肘,眼看全家就要舉債度日,我不捨媽媽獨扛重擔,只好放棄復健。但整天在床上枯躺著,身體機能漸漸退步,再度失去行走能力。
別人家的孩子會長大,我卻讓媽媽養一輩子。生活中的每件事:刷牙、洗臉、餵餐、餵藥、翻身等,都要仰賴媽媽幫忙。每週兩次通便如果不順利,媽媽要親自用手挖;每天清晨醒來,媽媽必須幫我做四十分鐘的關節運動,晚上就寢前再做一次,讓筋絡緩和不緊繃,才能一夜好眠。
就這樣,從清晨到晚上,媽媽一刻不停歇;後來,為了不在工作期間請假回家,媽媽發揮巧思,將三枝吸管綁在一起,一枝裝肌肉鬆弛劑、一枝裝胃藥、剩下一枝繫上軟管連接瓶裝水,這樣一來,我就可以自己吃藥、喝水。
活潑好動的我,耐不住家中連個說話對象也沒有,不願接受媽媽的安排,開始像孩子般使性子,故意不吃飯、不吃藥,想讓自己餓到生病、住院,期望媽媽能因此陪我。
對媽媽來說,照顧我的最大的挑戰,不是服侍生活起居的一切,而是每天必須面對我陰晴不定的情緒。後來,媽媽身體不堪負荷,只好把工作辭掉,在家專心照顧我。
過去,我不願求人,但如今卻連喝水都需仰賴別人幫忙。在失去健康、失去自由、失去朋友、失去所有夢想後,我的性子變得又急又沒耐心,想到什麼就要馬上辦到,也因身體不聽話,經常亂發脾氣,媽媽變成我的出氣筒。
只要一句話不中聽,我馬上翻臉;一件事不順意,我馬上口出穢言,暴躁的脾氣,趕走了好幾位居家復健師。即使如此,媽媽從不跟我計較,不曾有過怨言,也不曾說一句重話,她只是溫和、耐心的告訴我:「你要好好做復健,否則有一天媽媽往生了,你怎麼辦?」
我知道自己很不孝,拖累了媽媽,可是我也很無奈,控制不了身體,只能被情緒所束縛,無法掙脫。
關懷,不只是一句「加油」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任憑春去秋來,季節與時間悄然推移,我只能頹然的躺在床上;也因為長期與外界隔離,漸漸養成了孤僻性格。
這期間,有許多人前來關心,但我並不喜歡看到他們,因為他們永遠只是一句「加油!」光是一句「加油」,我的身體就會好起來嗎?我心裏想要的,是做復健、站起來,有誰能夠幫我完成這微薄的願望?
〔圖說〕慈濟志工依照穆英杰的需求,為他量身打造復健器材。他每日反覆拉動兩千西西的瓶裝水、攀扶鐵桿訓練站立、勤做手腳復健,期盼能早日站起來,解除母親的辛勞。
有一天,慈濟的蔡雅智師姊和一群志工來拜訪,我一如往常用毛巾當眼罩、用棉花當耳塞,拒人於千里之外。
雅智的個性活潑俏皮,我愈不理她,她就愈不死心,一次又一次前來探望,試圖接近我、了解我。她常開玩笑,跟我稱兄道弟,有一次她居然拿掉我的眼罩,我心想:「這個人到底是誰?」
其實,雅智師姊是個心思細膩,懂得察言觀色的人,她時時留意我的反應、觀察我的心思。有一天,她突然開口說:「親愛的,你現在需要的是什麼?」等了好久,終於有人問我,當下我的情緒很激動,我回答她:「我想要出去走走,我想去看看大海。」
雅智師姊隨即邀約志工,帶著我和媽媽直奔睽違已久的黃金海岸。看著美麗的浪花拍岸,聞著熟悉的海洋氣息,身邊又有一群志工如此關心我,這是臥床以來,第一次深刻體會到的幸福滋味。
此後,我的心門打開了,熱烈期盼著慈濟人來臨。有一天,林中正師兄說要幫我洗澡,我既歡喜又緊張。歡喜的是,自從躺在床上無法下床,媽媽只能以擦澡的方式幫我盥洗,我已經好久沒有接觸過水了;緊張的是,懂事以來,還不曾讓人為我洗澡,對於師兄的這分用心,我真的好感動。
轉念,靠自己力量站起
之後,雅智師姊又規畫了幾次臺南近郊的旅遊行程,如親水公園、南鯤鯓、四草等;在陽光綠樹的懷抱下,師兄師姊耐心傾聽我訴說心事,也與我分享上人法語,給予滿滿的鼓勵與安慰。
〔圖說〕在慈濟人的陪伴開導下,穆英杰學會面對生命逆境,並跟隨志工腳步進行居家關懷,以親身經歷鼓勵不良於行的病友們不要放棄自己。
「凡事要正向思考,以感恩心面對生活所遭遇的一切。」「逆境,是激發人們成長的逆增上緣。」一句句智慧法語,就像和風掠過我的心頭,給我溫暖和力量,我開始學著以嶄新的視角看待人生,開始正視我所擁有的一切,而不是失去的多寡。
我看到一位深愛我的母親,一群由衷疼惜我的志工;即使身體的狀況不復往昔,但我還有清醒的頭腦,能夠與外界接觸、溝通。這些,都是我以前所不曾察覺的。
我開始學習克制自己,收斂多年來的壞脾氣,每當想到靜思語:「心地再好,嘴巴不好,也不能算是好人。」我就不再口出惡言。終於,媽媽可以不用在我多變的情緒下忐忑過日。
看著媽媽日漸年邁體衰的身影,每天要忙進忙出照顧我、幫我按摩舒緩筋絡,甚為吃力,心中著實不捨,想靠自己的力量復健,分擔媽媽的辛勞。
我將這個計畫告訴蔡雅智師姊與陳進村師兄,他們馬上聯絡慈濟人醫會林進財師兄、專做不銹鋼管的陳英中師兄以及居家復健師,依據我的身體狀況,設計出一組復健鋼架固定在牆壁上,讓我每天在家復健。
我開始以雙手握住鋼架站起,訓練腳部力量;又以槓桿原理,將麻繩一端繫上兩千西西的瓶裝水,用手拉動寶特瓶做手部復健。這組復健鋼架,終於稍微減輕媽媽的負擔,我心中對媽媽的愧疚,也得到不少釋放。
幸福,因為能夠付出
雅智師姊是一位癌症患者,這使她更積極把握分分秒秒,立志為人群服務。她常說:「遇到事情就要去面對,不要找藉口和理由逃避。」
回頭看看自己,究竟能做些什麼,報答浩瀚親恩、回饋社會?我決定去當志工,向大眾分享我的生命故事,鼓勵生命遭受橫逆的人,千萬不要失志。
為了圓滿我的心願,慈濟志工帶著我去做居家關懷。那是一位住在臺南市國宅的鱗癬患者。舊式國宅沒有電梯,我坐在輪椅上,由三位志工合力扛起,將我送上三樓。我心中無限感恩,因為他們把我當成一家人,所以不覺得重。
進入照顧戶家,這位鱗癬患者躺在床上,因長期臥床,身體已不能彎曲;全身皮膚像魚鱗般片片剝落,身影孤單。比起他,至少我還可以出來看外面的世界,還有這麼多關心我的人;本來是單純想要付出,卻從中看見自己的幸福。
另一個居家關懷個案,就在我家附近。一家之主是一位七十多歲的阿公,駝背、佝僂的身軀,需照料因糖尿病而不良於行的妻子和兩個兒子。大兒子從小體弱多病, 最近一、兩年已無法走路,終日坐在床上,吃飯、喝水、大小便都須仰賴老邁的父親伺候。小兒子洗腎十幾年,與家人互動不良,非但沒幫忙家務,還讓鎮日勞碌的 阿公為他準備三餐。
其實,大兒子的狀況比我好,只是兩腳無力行走,缺少旁人關心鼓勵。我以過來人的身分勸勉:「不能一直坐在床上,父母已經年老,以後怎麼辦?力量是訓練出來的,應該要運用雙手力量,握著樓梯扶手站起來訓練腳力,一定會進步。」
原本不敢一試的大兒子,經眾人鼓勵,果真伸出雙手,戰戰兢兢握住樓梯扶手,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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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人的感覺真好!感恩雅智師姊與慈濟志工,以及我最敬愛的媽媽,在我人生旅程最黑暗的時刻一路扶持,給我鼓勵與關懷,讓我不致迷失方向。因為這場病,讓我擁有比別人更多的幸福。
幾番風雨過後,天邊又出現彩虹,或許彩虹美麗又短暫,但我要緊抓住那美麗瞬間,留下永恆的印記。
◆訪視交流道
愛的團隊助他一臂之力
撰文‧蔡雅智 攝影‧黃筱哲
二○○七年七月,居家訪視時第一次接觸英杰,當時他完全不與外人互動,母親李玉蘭告知,英杰自癱瘓臥床以來,便開始封閉自己,脾氣也變得非常暴躁。
英杰的父親早逝,母親必須工作撐持家計,又要照顧年邁的阿嬤與癱瘓的英杰,幾乎心力交瘁,但她無怨無悔,獨力撐起這個家。看著媽媽瘦弱的身影,卻散發出偉大的母性光輝,不捨、心疼、感動與敬佩,在心中相互交雜。
第一次與穆家的訪談互動,在凝重氛圍中結束。回程時,心中開始盤算,該如何協助英杰與媽媽掃除內心的陰霾,重拾笑容?當下便決定組成固定的關懷小組,針對英杰進行密集的互動輔導。
當時直覺,只要英杰能接受自己身體殘障的事實,不再憤世嫉俗、怨天尤人,能敞開心胸,接納別人真心的關懷,一定可以改變這個家,讓這家人的生活不再籠罩低氣壓。
起初並不順利,英杰對關懷小組成員不理不睬,甚至還戴起眼罩和耳塞;於是我改變互動方式,心想,「只要逗他開口,事情就會有轉機。」
在媽媽的許可下,我取下英杰的眼罩和耳塞,強迫他聽我們說話,也讓他看到我們與媽媽互動,偶爾和他開個小玩笑,慢慢把氣氛炒熱。
「一回生、二回熟」,英杰果真慢慢卸下心防,相信慈濟人是真誠關心,自然也和關懷小組互動聊天,自此有了好的開始。
志工也時常帶著茶具和食材,到穆家與母子倆泡茶、話家常,用餐時間就一起煮麵、一起用餐,宛如家人般親密互動;過程中,也慢慢將慈濟人文和上人靜思語帶入這個家。
篤信基督教的他們,與慈濟人相處並沒有宗教上的隔閡,氣氛十分融洽。英杰在愉快的氛圍中,人生觀有著顯著的改變,脾氣不再暴躁,對媽媽的態度也轉為柔和;媽媽的臉上不時綻放出燦爛笑容,這個家總算重拾以往的溫馨與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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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過程中,看到英杰因為筋絡緊繃而痛苦不堪,因而提報臺南區慈濟人醫會請求往診。人醫會高以信醫師與林進財師兄多次前往關懷,為英杰按摩、放鬆筋絡,林進財師兄也教媽媽如何替英杰按摩減輕他的疼痛。
在身體狀況較為舒坦時,英杰會要求志工帶他出去走一走。所以在臺南附近的景點,都留下了英杰和我們的「足跡」;英杰有感於志工無私付出,遂主動請求帶他去關懷類似症狀的病友,母子倆自二○○九年起加入慈濟會員。
心思細膩的英杰,有感於媽媽年歲增長、體力漸衰,不願讓媽媽太過辛勞,決定要靠自己復健、活絡筋骨,於是向關懷小組成員蕭淑英師姊表達想要裝設復健器具; 師姊與林進財師兄馬上邀集復健師江昭彥、製作不鏽鋼管的陳英忠師兄、安南和氣人醫幹事陳進村師兄,一同前往評估。
之後,終於依照英杰的需求在家中裝置復健器材,所有材料由英忠師兄、進財師兄、進村師兄三位結緣,英杰終於可以如願每天復健,減輕媽媽的負擔。
要成功輔導一個個案,並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需要整個團隊協力互補。感恩關懷小組成員蕭淑英、王麗香、朱錦織、林中正、陳進村等師姊、師兄,若沒有大家的共同付出,就沒有今天的成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