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中世紀的黑暗,對於西方現代民主國家來說,已是一個遙遠的記憶。從五世紀到十五世紀這將近千年的歷史悲劇中,希臘和羅馬文明的夕陽斜暉日漸消逝。原本屬於異教的基督教在羅馬帝國被立爲國教,十一世紀中葉天主教分立出來,從此以後,耶教正宗長期壟斷著精神領域。皇權與羅馬教廷聯手的鐵腕,嚴酷地鉗制思想自由,殘忍地取締“邪教”,在歷史上寫下了血腥的罪惡篇章。
一、“被壓迫生靈的歎息”
按照統治者的思維邏輯,耶教正宗已立,邪教當死。可是,中世紀的邪教不但沒有死寂,反而日益與正宗爭奪生存的地盤和發展的空間。這是爲什麽?
制政治,不管它利用何種正宗作爲意識形態來維繫大一統,對於廣大民衆來說,均無異於地獄,但對極少數權勢者,卻是尋歡的樂園。聖經《啓示錄》所預言的天國,對於中世紀權勢者來說,似乎過於遙遠,因此不妨捨遠求近。於是,漫長黑夜也展現了另一番歌舞昇平的景象。
恩格斯在論及法蘭克王朝(486-843)時就曾指出:日爾曼人在征服高盧的過程中佔有大量土地,他們“把屬於全體人民的遼闊的土地,尤其是森林,占爲己有,並把它們當作禮物,慷慨地贈送給他們的朝臣、將軍、主教和修道院長。”(《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九卷,第362頁)。
這種取之於民,用之於官的財富掠奪,到了中世紀晚期更是明火執仗。貪汙稅款已成了普遍現象。富人不但可以買官鬻爵,而且連神職職位也可以買賣。一種特殊的“官倒”現象,就是神職人員利用教會佔有的大片土地倒賣墓地從中漁利,他們還倒賣聖物、販賣“贖罪卷”搜刮民脂民膏。
既然財源滾滾,又無監督機制,遍佈歐洲的王公貴族、封建領主,也就終日騎馬行獵、酗酒行樂。皇室的專權,教會的裙帶風等政治腐敗現象,已經病入膏肓。
在這種歷史背景下,正宗之外的邪教,勢若星火燎原,也就不難理解了。
耶教正宗所遇到的最初的挑戰,是一種所謂“光明的宗教”--古波斯的摩尼教。十二世紀以來,摩尼教在歐洲已廣爲傳播。耶教教義仍然是摩尼教的一個組成要素,其異端邪說,在於揉合了襖教和佛教的因素。那些崇拜日月的摩尼教信徒,散佈在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德國的萊茵河畔,義大利的阿爾卑斯山麓,他們在深夜或日出前舉行秘密儀式慶祝光明戰勝黑暗。
在普羅旺斯圖盧茲的阿爾比地區派流行的淨化派(Cathari),亦稱阿爾比派,就是源於摩尼教的一支。他們不殺生,不吃葷,主張靈魂高於肉體的二元論。在他們眼裏,當時的羅馬教廷乃是惡神的産物,教會無異於“賊窩”、“娼妓”,是世人貧困痛苦之源。
他們要求廢除教階制,抨擊官方教會神職人員自己不潔淨,豈能使他人潔淨,猶言“己身不正,豈能正人”。他們甚至說,教會的腐敗使得施洗的聖水已變成腐水,洗禮、彌撒通通失去了意義。
十三世紀到十四世紀差不多席捲了整個歐洲一場邪教運動,是所謂“自我鞭笞派”(Flagellants)。該派信徒經常組織大規模的帶有抗議色彩的遊行,他們頂著風霜雪雨,在遊行隊伍中通過自我鞭笞以求贖罪和自我拯救,同時也表達了他們對汙濁現實的絕望,對黑死病蔓延的恐怖和一種世紀末情緒。
如托姆·多尼利(TomDonnelly)在其《邪教:誰是邪教及其時代和原因》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樣:“在十四世紀和十五世紀,邪教之興的原因在於:對社會結構不滿;對日甚一日的等級森嚴的合法建立的教會積怨甚深。……他們質疑社會業已指爲‘錯誤’或‘正確’的一切事務。‘由於邪教質疑現存社會秩序的權威性,它既被視爲世俗政府的敵人,又被視爲教會的敵人’(Labarge,p.209)”。
中世紀的這一段歷史告訴我們,當一個國家對人民既橫徵暴斂又不負責任,當教會及其正宗不能真正撫慰人民的靈魂,甚至成爲專制國家的幫兇時,無權無勢的平民,就不得不起來尋求自救的方式,原本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的邪教也就日益壯大。馬克思把宗教喻爲“被壓迫的生靈的歎息”,毫無疑問,一個時代的邪教徒的“歎息”,尤爲沈痛淒慘。而權勢者,不但不允許人民自救和“歎息”,甚至對於自我鞭笞派的自殘行爲也不能寬容,把邪教的罪名強加在他們頭上進行迫害和殺戮,其殘酷性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這樣一來,某些原本沒有政治訴求的宗教異端,也就日益轉化爲明確的政治異議。因此,從本質上看,中世紀的邪教運動並非孤立的現象,而是人民大衆反封建鬥爭的一種特殊形式。
權勢者以爲他們一年兩載就可以成功地把邪教打壓下去,可以用正宗統一思想,然而,即使殘酷如中世紀,邪教也從來沒有絕迹。相反,反邪教鬥爭只會加速封建統治最終覆滅的進程。
二、取締“邪教”的殘酷荒誕
對於摩尼教和淨化派,最初,教廷也想採取歸化懷柔政策。十二世紀初葉,義大利傳教士方濟各(St.Francis,1181-1226)和西班牙傳教士多明我(St.Dominic,1170-1221)先後創立方濟各會和多明我會這兩個托缽僧會時,都曾得到羅馬教宗的默許或面授機宜,目的是爲了傳播正宗以抵銷邪教的影響。爲達此目的,方濟各和多明我曾多年風風雨雨走遍歐洲山山水水,雖然傳教有功,但是,十多年後,在某些地區還是“正”不壓“邪”,尤其在法國南部,簡直是淨化派的一統天下。
教宗格裏哥利九世認定淨化派爲邪教,他覺得像先前那樣光靠開除教籍已不足以懲一儆百,因此立即調動法國北部的全部勢力,組織十字軍南征,對手無寸鐵的淨化派大動干戈。與此同時,歐洲各地原本就受到“射雕英雄”成吉思汗橫行歐亞的淩厲攻勢的摩尼教,也面臨著耶教正宗殘酷打壓的危險。
討伐邪教的法國南北戰爭破壞了中世紀燦爛的普羅旺斯文明。但是,儘管殘酷的大屠殺,卻並未剿滅淨化派,1229年,捲入戰爭的南北雙方相持不下,達成停戰的巴黎和約。
在這次討伐中,多明我和方濟各均充當了急先鋒。他們親自前往圖盧茲地區,爲羅馬教宗鎮壓邪教助威,主要目的是希望邪教徒改宗自己的派系。這是這兩個天主教聖徒歷史上的汙點。
十字軍南征失敗之後,邪教沒有壓垮,反而如雨後春筍派系林立,使得正宗極難獨尊,對邪教的迫害也就一步步升級。1231年,異教裁判所(the Inquisition)在法國正式建立,主要由多明我會主持,直接成爲教宗的鷹犬。爲了取締邪教,法制原本不健全的國家,紛紛重新立法並先後設立這種取締邪教的特別法庭。異教裁判所最初的主要使命是強迫邪教徒改宗基督。後來的所謂“裁判”,變成了無需等候原告的控告,對於膽敢冒犯正宗者,隨時發現隨時取締、正法。
1252年,教宗授權異教裁判所,採取一種類似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立功贖罪”的政策,對不坦白或不揭發其他邪教徒的人可以嚴刑拷打。在拷打時,犯人首先被吊到拷問架上拽長人體,行刑者還可以採用水刑、斷糧、斷水等方法折磨他們。但是,按官方規定,在審訊過程中只能用刑一次,時間不得超過一小時,出於其宗教信仰,拷打時不得讓犯人流血。一旦被告認罪或定罪以後,就可以當衆判處各種處罰,輕者責令禱告悔罪、沒收一切財産,以斷其傳播邪教的經費或工具,重者判處有期徒刑或終身監禁。對於拒絕“改邪歸正”的人,則立即處以火刑燒死。認罪後故態復萌的邪教徒,一旦重入魔掌,就只有死路一條。
十五世紀西班牙異教裁判是全歐最殘酷的宗教法庭,打擊的主要物件是猶太教和穆斯林。猶太人甚至可以以“貪婪”作爲罪名起訴。處罰是強迫受洗,改宗天主教,或限期離開西班牙,結果猶太人半數改宗半數流亡。最早的總裁判官托馬斯·德·托奎馬達,極爲兇狠毒辣,堪稱異教裁判所的首惡。他動輒沒收嫌疑犯財産並嚴刑拷打,在他十八年任期內(1480-1498年),親自下令燒死一萬多邪教徒,判處九萬七千多人必須每天穿著標有恥辱記號的服裝,首創“掛牌子遊街”的先例,驅逐了二十多萬猶太人。
中世紀取締邪教最殘酷的一次殺戮,是十字軍討伐義大利的一個使徒同宗會(Apostolici)的戰績。那是1313年,在義大利北部阿爾卑斯山的皮德蒙特峽穀,以洛瓦拉的多爾西洛(DolcinoofNovara)爲領袖的一群以兄弟姊妹相稱的信徒,每人都有其真誠相愛的伴侶同居,美麗的瑪格赫麗達是多爾西洛的伴侶。教宗克力門五世命令異教裁判所傳喚他們,遭到嚴詞拒絕。十字軍封鎖了使徒同宗會佔領的山頭,發動猛烈進攻,這些兄弟姊妹不得不武裝自衛,結果數千人被封山燒死,多爾西洛等多人被俘。異教裁判所將他們綁在馬車上遊街示衆,用火熱的鉗子撕裂他們的皮肉,扯斷他們的四肢和生殖器,然後將他們處死。對於瑪格赫麗達,異教裁判所假惺惺網開一面,先以貴人娶她爲妻作爲誘餌,勸她發誓與邪教決裂,遭到她的拒絕後,慘無人道地將她慢慢燒死。
取締邪教不但是殘酷的,而且是荒誕的。異教裁判所既然是特別的宗教法庭,按照常識,法庭應當有法律的尊嚴。但是,西班牙異教裁判所的無法無天已如上述,即使是晚至1542年由教宗建立的羅馬異教裁判,其法制也是不健全的。該法庭由紅衣主教會議(Congregation)掌控,面對宗教改革的呼聲,充當了反對新教的有力工具。審判官除了對教宗本人負責以外,無需對任何人負責。
其審判程式是,首先拘留審查嫌疑犯,給他們以坦白和懺悔的機會,使之自我解脫。如果他們拒絕坦白,就會受到審問和起訴,並提供證人證言核實罪行,處以火刑。審判官往往精於神學而不諳法律,例如,在形式上,也允許被告雇請律師出庭辯護,但少有律師敢於冒著自己被指控爲邪教的危險公正辯護。因此,這種審判和辯護往往只是走過場而已。
依附於正宗的知識份子,往往參與對邪教的迫害。布拉格大學校長約翰·胡斯(JohnHus,1369-1415)是當時的波希米亞王國宗教改革的先驅。可是,最早將他指爲邪教的,就是從布拉格大學分化出來的一批德意志民族的教師和學生。取締邪教也有廣泛的民衆基礎,教會善於取締活動變爲大張旗鼓的群衆運動,把燒死邪教徒的火刑作爲基督徒盛大的節日。
羅馬教廷除了殘酷打壓上述主要邪教派別以外,還發起了“燒死女巫運動”,取締作爲“僞科學”的一切巫術和煉丹術。英國異教裁判所燒死的著名“女巫”,乃是英法百年戰爭(1337-1453)中法國民族女英雄聖女貞德。對於真正的科學,即天文學,教會同樣抱敵視態度。異教裁判所查禁了哥白尼的關於地動說的著作,燒死了著名科學家布魯諾,迫使伽裏略放棄他的理論觀點,頒佈了查禁一切異端邪說的《禁書目錄》,發動了多次剿滅異教、收復聖城耶路撒冷的十字軍東征。
三、究竟誰是“邪教”?
西文中的“邪教”(heresy)一詞,帶有貶抑,在中世紀以耶穌教義爲正宗的情況下,邪教的界定自然應當依據聖經,並以神學家爲最高裁判官。但羅馬教宗一言九鼎,誰是邪教,大案要案最終由教宗定奪,由於歐洲不少皇室與教廷的矛盾,邪教的界定,有時也取決於不諳神學的國王。在異教裁判所建立以後,更糟的情況是,腐敗的地方教會擁有極大的指控的權力。因此,究竟誰是邪教,不少冤假錯案。例如,以十二世紀法國傳教士彼德·瓦爾德(PeterWaldo)爲教主的“里昂的窮人”,他們或散佈街頭,或雲遊四方,以通俗的日常語言給老百姓講述聖經,極受歡迎。該派被指控爲邪教,主要是教會神職人員的嫉恨所致。教宗把瓦爾德派定爲邪教取締時,特別說明,這僅僅是依據他們的佈道方式而不是依據他們的教義。也就是說,他們的方式有點“邪門”,教義尚屬正宗。然而,方濟各會,既吸取了瓦爾德派的許多教義,又同樣靠托缽傳教,卻一直安然無恙,這也許是因爲他們的教主參與鎮壓淨化派有功的緣故。可見,近乎相同的教義,在此爲邪教,在彼爲正宗,邪教定義的隨意性可見一斑。歷史的公正在於,歷經劫難的瓦爾德派,今天仍然倖存於歐洲和美國,沒有人有權把他們指爲邪教。
方濟各會一直留在官方教會,從中分裂出來的“精神方濟各會”(SpiritualFranciscans)卻遭遇了厄運。這一派奉菲奧裏的喬阿克(JoachimofFiore,1145-1202)爲教主,他受方濟各的啓發,對聖經作了不同於正宗的解釋:《舊約》昭示的是“聖父時代”,《新約》昭示的是“聖子時代”,然後是更高階段的“聖靈時代”,某些現象將出乎基督的預言之外。聖父時代“以眼還眼,
以牙還牙”的復仇原則,已經讓位於聖子時代“別人打你右臉,湊上你的左臉”的忍讓原則,因此,聖子時代將同樣讓位於一個嶄新的時代----人們將平等、互愛地過一種集體生活的新紀元,教會應當徹底淨化,僧侶應當成爲其中的理想公民。這是一種最終實現大同世界的理想藍圖。十四世紀的方濟各會背棄了原初的清貧樂道守則,他們雖然不容許信徒個人貪圖財産,卻認爲方濟各會總會應當擁有財産,爲斂財尋找理論依據。喬阿克的門徒激烈反對這種對“原教旨”的曲解,另立精神方濟各會,他們真誠地信奉基督。同時,一個甘於貧困的教派,自然對教會制度及其僧侶的腐敗生活,日益感到不滿而予以激烈抨擊,他們認爲,要說邪教,天主教會就是真正的邪教,這樣一來,自然遭到殘酷迫害。因此,究竟誰是邪教,往往是一種勢力的較量,結果,如經濟領域的“劣幣驅逐良幣”的原則,或如歷史學家吉朋所言,“邪教總是安在少數派頭上”。從上述中世紀的主要邪教教派來看,其開宗立派者及其信徒,有時是比正宗更正宗更純潔的虔誠的耶教信徒。他們大多是窮人,窮則思共産主義--一種原始的烏托邦共産主義,同樣導源於耶穌教義。二十世紀的《天主教百科全書》(1910)在其“共産主義” 條目中,仍然把原始共産主義,包括淨化派和使徒同宗會等社團指爲邪教:“在中世紀,好幾個邪教派系均主張共産主義並在各種不同的程度上進行實踐。在這方面,他們公開模仿原始基督教的範例。因此,他們的共産主義,類似於修道會的形式,不是經濟上的而是宗教性的共産主義。另一方面,這些宗教社團的動機,是基督的追求完美的意向。”這些追求共産主義的宗教信徒,儘管他們掌權之後同樣很可能會迅速變質腐敗,會同樣把別的教派指爲邪教,但是,他們在追求理想的抗爭過程中,卻表現了人性的美好的一面。愛因斯坦在《宗教與科學》(1930)一文中說:“正是在每一個時代的邪教徒中,我們發現了充滿最高善的宗教情感的人們,在許多情況下,他們被同時代的人視爲無神論者,但有時也被視爲聖徒。”至於所謂正宗,則如英國小說家奧威爾在寓言小說《1984年》中所言:“正宗意味著不用思考……無需思考。信奉正宗乃是一種失去知覺狀態。”美國的一位老總統傑佛森,認爲基督教立爲正宗並且企圖以此統一思想以來,政治和宗教上的高壓統治的效果,就是“使得這個世界半是愚民半是僞善者,並且支援了整個地球之上的流氓行爲和種種錯誤”。當然,除了“僞善”之外,也還有“真善”與“真惡”的較量。儘管耶教教義具有民主和人道主義因素,但中世紀以來的基督教和天主教卻極不寬容,他們維繫正宗統治的主張是“懲治邪教,寬恕罪人”,實際上違背了以“愛”爲核心的耶穌教義。在西元八、九世紀,正當基督教扼殺邪教的黑暗時期,阿拉伯人卻設立“智慧之宮”的專門機構,翻譯和研究希臘羅馬的典籍學問。可見,大凡邪教,開始在本土往往受到取締打壓而很難立足,倒是在開明的外國得到發展。1994年,在任天主教教宗曾籲請“對教會的歷史良心進行自我檢討”。此後,捷克共和國率先成立了委員會,專門負責如何檢討責任,爲被迫害的邪教徒恢復名譽。天主教教會也正在考慮向歷史上受迫害的邪教徒的亡靈道歉。回顧歐洲中世紀邪教的悲劇命運,令人感歎是,歷史進步的步履是如此緩慢、艱難!(2001年5月)
文章來源:新青年 http://intermargins.net/intermargins/IsleMargin/Radical%20theology/rt08.ht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