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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精神在變遷,一般來說,這種變遷向著進步的方向,但正如我已指出的,它是一條波浪線而不是平整的直線,其間會掀起某些駭人聽聞的逆潮。突出的逆潮,並帶來深遠恐怖的影響,被20世紀的獨裁者所掀起。重要的是,要把希特勒這樣的惡意居心與他們所掀起的巨大浪潮相區別。我曾經指出,希特勒的理念與用意並不比卡利古拉或奧特曼帝國時的蘇丹想當然地更為惡毒,後者的所作所為,污穢不堪,諾埃爾.巴伯(Noel Barber)在《金喇叭的君主》(Lords of the Golden Horn)一書中對此有過描述。希特勒在行動中有20世紀的武器、20世紀的通訊技術。當然,就任何標準來看,希特勒確是罪惡滔天的人物。
「希特勒是無神論者,對此你有何評價?」每當做完一場與宗教有關的講座,總是會引來這一問題,我的許多廣播訪談者也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人們以一種挑釁的口吻提出這一問題,還情緒激烈地帶有這兩個假設:1. 不僅希特勒是無神論者;2. 他們作惡多端就因為他是無神論者。就算我們承認希特勒是無神論者,他還留有小鬍鬚,正如薩達姆那樣。那又怎麼樣?有意義的問題不在於惡人(或善人)是宗教徒還是無神論者。我們並不是要列出這些惡人然後編出兩個競爭性的名錄來數說罪孽。納粹繫緊搭扣以「上帝與我們同在」(Gott mit uns)作為標誌,這一事實並不證明任何事情,至少不說明什麼,也沒有更多大量可討論的東西。要考慮的不是希特勒是否是無神論者,而是無神論者是否系統地影響了人們去做壞事。
希特勒是一個無神論者的說法一直在受到有意鼓吹,其力度之猛以至令許多人毫無置疑地相信了,那些護教論者經常動不動就挑釁性地搬出這一說法。事情的真相遠非如此。希特勒出生於一個天主教家庭,兒童時期上的是天主教學校,去的是天主教堂。顯然這本身沒有什麼重要:他可能很容易就放棄這些。但希特勒從未與天主教正式斷絕關係,在他的整個人生中,倒是有跡象表明他依然是個宗教徒。就算不是天主教徒,但他似乎也保留了某種對於神的存在的信念。例如,他在《我的奮鬥》(Mein Kampf)中寫道,當他聽說第一次世界大戰宣戰的消息時:「我雙膝脆下,心中充滿對神的感激之情,因為有幸恰好生活於這一時期。」(1) 但那是1914年,他還只有25歲。也許自那以後他改變了這一信仰。1920年,希特勒31歲,他的親密同事魯道夫‧赫斯(Rudolf Hess),後來成為代理元首,在給巴伐利亞總理的信中寫道,「我極其熟悉希特勒先生,與他有著密切的個人交往。他具有一種非凡的性格,仁慈善良,富有宗教感,是一個優秀的天主教徒」。(2) 當然,人們可能會這樣說,既然赫斯所說的「非凡的性格」和「仁慈善良」都是大錯特錯,那麼,他所說的「優秀的天主教徒」當然也是錯的!希特勒身上幾乎難有能被說成是「優秀的」品質,這就令我想起我曾聽到的最為滑稽大膽的說法,希特勒必定從來都是一個無神論者。多方解釋表明,希特勒是一個壞人,而基督教訓練美德,因此希特勒當然不可能是一個基督教徒。眾人對希特勒的點評,「只不過是一個能夠使德國聯合起來的天主教徒」。我想,其中的意思也許就是,某人在天主教徒環境中成長,但不一定是一個有信仰的天主教徒。
在1933年於柏林的一個演說中,希特勒說:「我們確信,人們的當務之急是要建立這種信仰。因此我們已經發起一項反對無神論運動的戰爭,那可不只是利用若干理論化的聲明:我們已經撲滅了它。」(3) 那也許僅僅表明,像許多其他人一樣,希特勒「相信信仰」。但遲至1941年,他告訴他的聽眾,格哈特‧恩格爾(Gerhard Engel)將軍,「我將永遠是一個天主教徒」。就算不是一個真誠的基督教徒,但希特勒非得是無比的非同尋常,才會不受悠遠的基督教傳統的影響,譴責猶太人是基督的殺手。在1923年於慕尼黑的一次演說中,希特勒說道:「當務之急是把(德國)從毀壞我們國家的猶太人手中拯救出來……我們要阻止我們的國家遭受痛苦,免受另一次十字架上的死亡。」(4) 在《阿道夫‧希特勒:權威性的傳記》(Adolf Hitler: The Definitive Biography)一書中,約翰‧托蘭(John Toland)提及在「最後解決」時刻希特勒的宗教立場:
作為羅馬教會中享有一定名望的人士,儘管會憎惡這種等級秩序,但身處其中的他依然會遵循這一教文,猶太人是上帝的殺手。因此,滅絕行動不會帶來良心上的不安,因為它只不過是出於上帝的復仇之手--只要與個人無關,就談不上殘忍。
基督教徒憎恨猶太人不只是天主教的傳統。馬丁.路德就是一個狂熱的反猶分子。在帝國議會上,他呼籲:「所有的猶太人都應當被趕出德國。」他寫了一整本書《論猶太人及其謊言》(On the Jews and their Lies),就有可能影響了希特勒。路德把猶太人說成是「一群毒蛇」。希特勒在1922年的一次著名演說中也用了同樣的說法,其間他多次重申,他是一個基督教徒:
作為一個基督教徒,我的情感向我指明,我的上帝和耶穌是一個鬥士。它還向我指明,這個曾在孤獨中被一夥信徒所包圍的人,認清這伙猶太人是些什麼樣的人,並且號召人們與他們作戰,上帝就是真理!上帝的至高無上不是成為一個受苦者而是成為一個鬥士。在無盡的愛中,作為一個基督教徒並且也作為一個人,我從中讀到的是,它告訴我們,在最後的玫瑰中,上帝也許親自抓住鞭子走出了毒蛇成群的教堂。為了世界,上帝與猶太毒蛇的戰爭是多麼的驚心動魄。今天,兩千年之後,在這一事實面前,我體會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最為深刻的激情,正是為了這一戰爭,上帝不得不在十字架上流血。作為一個基督教徒,我決無責任放任自己受到欺騙,但是我有責任為了真理和公正成為一個鬥士……如果有任何事情能夠證明我們的行動是正義的,那就是日常生活中滋生的不幸。因而作為一個基督教徒,我也有一種對我自己人民的責任。(5)
難以確定希特勒所挑選的短語「一群毒蛇」是來自路德,還是直接來自《馬太福音》3: 7,因為路德有可能也是引自此。關於猶太人遭受迫害是上帝意志的一部分,在《我的奮鬥》中,希特勒再次提及這一主題,「因此今天,我相信我正是根據全能的創造主的意志而行動:我要為自己對猶太人的作戰進行辯護,那正是為上帝的功績而戰」。那是1925年。在1938年於德意志帝國國會的一次演說中他再次提及,他說相似的目標貫穿於他的整個事業。
來自其他出處的引文在內容上則與上述引文頗有牴觸,見他的《桌邊談話》(Table Talk),其中希特勒強烈地表達了他的反基督教觀點,正如他的秘書所記錄的。下述內容源於1941年:
人性所遭受的最沉重的打擊正是基督教的問世。布爾什維克主義是基督教的私生子。兩者都是猶太人的發明。在宗教中所包含的這一蓄意的內容正是被基督教引入這個世界……
古代世界為何如此純淨、明亮、寧靜的理由正在於,對於這兩種深重的災難它一無所知:瘟疫和基督教。
綜上所述,我們沒有理由希望,意大利和西班牙會讓他們自己擺脫基督教的麻藥。讓我們成為唯一對疾病具有免疫力的人們。
希特勒的《桌邊談話》包含更多類似上述內容的句子,經常把基督教與布爾什維克主義相提並論,有時還會在卡爾.馬克思與聖保羅之間進行類比,決不要忘記這兩位都是猶太人(不可思議的是,儘管希特勒總是固執地認為耶穌本人不是猶太人)。有可能直至1941年,希特勒經歷了某種體驗,從而與基督教分手或是從中清醒過來。或者這種明顯的矛盾也許只因他是一個機會主義的說謊者,他的話,無論正反兩方面都不可信嗎?
人們有可能會這樣認為,無論他自己以及他的同事說了些什麼,希特勒其實並不是真正的宗教徒,而只是玩世不恭地利用了一把他的聽眾的宗教虔誠。他也許同意拿破侖的說法「宗教是讓普通人保持平靜的優秀的麻醉劑」,以及小塞內卡(Seneca the Younger)的說法:「宗教被普通人當作真的,被智者當作假的,被統治者當作有用的。」沒人會否認希特勒可能有這種偽善。如果假裝成一個宗教徒是他的真實動機,這就提醒我們,希特勒決不是單槍匹馬實施暴行的。這一可怕的罪行是由士兵及其長官共同完成的,他們中的大多數確實是基督教徒。確實,德國人的基督教成為我們正在討論的假說的基礎--它解釋了希特勒為何要假惺惺地偽裝成宗教徒!或者,也許希特勒感到,他不得不表現出某種對於基督教世界的象徵性的同情,否則他的政權就不會受到來自教會的支持。這種支持有多種形式的表現,包括教皇庇護十二世一直不願站出來反對納粹——對於現代教會來說,這是一個相當令其尷尬的事實。要麼希特勒表白自己是一個基督教徒是出於真誠,要麼他偽裝這一信仰以便成功地贏得與德國基督教及其天主教教會的合作。無論是哪種情況,希特勒政權的罪惡都難以從無神論那兒獲得支持證據。
即便在反對基督教的時候,希特勒都在不停地引用與神意有關的語言:他相信,一種神秘的力量已選中了他,讓他承擔起引導德國這一神聖的使命。有時他稱之為神意,在其他場合又稱之為上帝。在完成對奧地利的吞併之後,希特勒於1938年凱旋回到維也納,在興高采烈的演說中,他又披上神的外衣,提及上帝:「我相信正是上帝的意志,把一個來自此地的男孩送回德國,讓他成長並且使他成為國家的領袖,於是他得以回到並入德國的家鄉。」(6)
1939年11月,當他幸運躲過了慕尼黑的那場暗殺時,希特勒歸之於神的干預,令他改變自己的行動計劃從而躲過一劫:「現在我完全心滿意足。事實上我比通常更早地離開貝格勃勞凱勒啤酒館 (7),這就是神意干預的確證,以便讓我達到自己的目標。」(8) 在這場失敗的暗殺之後,慕尼黑的紅衣主教邁克爾.福爾哈伯(Michael Faulhaber),在他的大教堂裡安排了一場《感恩贊》(Te Deum)演說,「以大主教轄區的名義,因元首的幸運逃脫而感謝神意」。在戈培爾的支持下,希特勒的某些追隨者,直言不諱地宣稱要使納粹主義成為一種擁有其自身權利的宗教。根據聯合貿易聯盟(united trade unions)負責人的說法,其部下感到要做一種禱告,甚至要用基督教禱告上帝的調子(「我們的父」)或這樣的經文:
阿道夫.希特勒!我們圍繞在你周圍!我們要在祈禱時間裡更新我們的誓約:在這個地球上,我們僅相信阿道夫‧希特勒。我們相信,國家社會主義是我們的人民的唯一拯救信念。我們相信,在天堂有一個神,他創造我們,領導我們,指引我們,顯然還祝福我們。我們相信,就是神把阿道夫.希特勒送給我們,於是,德國就此成為不朽的基礎。(9)
希特勒可能不是無神論者。但即便他是一個無神論者,斯大林/希特勒爭議點的底線依然是非常簡單的。個別的無神論者也許會作惡,但他們絕不會以無神論者的名義去作惡。希特勒作惡多端,以一種精神病人的、非科學的優生學理論作為名義,該理論還混雜有准瓦格納風格(sub-Wagnerian)的癡語。狂熱的宗教徒確實以宗教的名義而戰,它們在歷史上頻頻可怕地出現。但我卻想不出有任何戰爭是以無神論的名義而發起。為什麼會是這樣?一場戰爭的發起也許與下列因素有關:經濟上的貪婪,政治上的野心,倫理或種族上的偏見,深深的冤情或復仇情緒,或者就是以民族名義的愛國主義信念。甚至更多似是而非的戰爭動機就是這種不可動搖的信念:自己所信的宗教才是唯一真實的信念,又有這樣一部聖經強化這種信念,它明確譴責所有的異教徒以及對立宗教的追隨者,要把後者殺光;同時又明確承諾上帝的士兵將成為烈士而直接進入天堂。哈里斯在《信念的終結》(The End of Faith) 一書中經常警告這一點:
宗教信念的危險在於,它允許那些本來是正常的人們去收穫瘋狂的果實,還認為那就是神聖的果實。因為每一代新生的兒童都被教導說,宗教命題無須如其他命題那樣經受辯論,於是,文明一直被大片的荒謬所包圍。甚至現在,我們依然是過度迷戀古代的文學作品。誰又想過,某些如此悲慘荒謬的事情怎麼會可能?
相反,憑什麼人們要為一種信念的缺失而發起戰爭?
註:
(1) Bullock (2005)。
(2) http: //www. ffif.org/fttoday/1997/mareh97/hoIocaust html。該文出自史密斯(Richard
E. Smith)文章,最初發表於《今日自由思想》(Freethought Today) March 1997,其中大量引用
希特勒及其他納粹黨人的相關話語,並有出處。除非另外說明,我的引用均來自史密斯的文章。
(3) http://homepages.paradise.net.nz/ca_hilter.html.
(4) Bullock (2005:96)。
(5) 見《甚麼是真》(What is true?),ch. 1.2 道金斯(2003)。
(6) Bullock (2005:43)。
(7) 德國慕尼黑的一個啤酒館。1939年11月8日,希特勒在此遇到暗殺,因為比原計劃早
離開數分鐘而僥倖生存,當時有7人喪生,63人受傷一譯者注
(8) 本句以及下句話均來自安妮‧尼科爾‧蓋洛(Anne Nicol Gaylor)論述希特勒宗教的文章,http://www.ffrf.org/fttoday/back/hitler.html
(9) http://www.contra-mundum.org/schirrmacher/NS_Religion.pdf
摘自理查德.道金斯,《上帝的迷思》,陳蓉霞譯(海口:海南出版社,2010),頁222-2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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