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C接到一封信。
連夜的繁忙工作已將據說也算是美人兒的她,變成像將要進食「碧玉珠」的另一個人。她臉容憔悴、眼佈紅絲,蒼白變了她的顏色,睡亂了的蓬頭更令她對著鏡子尷尬。不過C知道,女人絕不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將容貌放在第一位,就算這只是她給自己的安慰。
當母親將信遞進來時,她本想隨手扔在一邊,就像對待其他信件一樣。可是,就在那一剎那,C的心臟徒地反常地跳上幾跳。這種神秘的「警惕」使她不得不睜起剛睡醒的「瞇眼」,將散亂的目光掃落在比她臉色更蒼白的信封皮上。
是柯玉蓮的字跡!
C絕對不可能不認得玉蓮的字跡。八年的舊同學,入了大學彼此才因各自的事忙而減少了見面,然而,深厚的交情、無數夜的電話、無數次的深談……。這一切又有甚麼可以代替?
信上沒有郵票,可能是專人送來的。專人送來的信一定有點特別。
於是,C打開了一這封令人震撼的信──信上只有幾行字:
「急飛的先鋒急飛的風,
顛倒的乾坤顛倒的世界!
我不為甚麼,
不要怪我,或憐我。」
在看信的這一刻,C只感到一種震撼,思潮一下子起了海嘯。可是,對於這一封信,或這一首詩,C實在不能明白得太多。
「媽,誰送來的?」
「就是玉蓮自己。我叫她進來坐,她死也不肯。」廚房中傳來母親的聲音。
C看了看大鐘,正是報童派報來的時間。
「玉蓮昨晚便送來了,你回來遲,我睡著又忘了放在檯上,所以到現在才給你。」母親的解釋剛好配合從門隙塞入來的日報。
C懶洋洋地拾起報紙,一張開,不知是必然還是偶合,她一眼便看見了一段不是頭條的新聞:
X大學生,為情跳樓!
小字是:「死者柯玉蓮,現年二十歲……」
天衣無縫地,電話此時響起。「鈴鈴」之聲令C完全陷入渾噩和空白的領域。
她拿起電話,傳來珍的聲音:「C,是你嗎?你看到報紙沒有?……」
她應著,腦中卻還未能接受這十秒內的刺激……。
三小時後,C坐在餐館某一張桌子旁,同桌的都是老朋友。顯然,話題都在柯玉蓮的自殺上。
C沒有哭,甚至沒有任何的感情激動,因為她始終不覺得玉蓮就如此這般地死了。
一封信、一段新聞,一個人就死了?一個八年相識,活生生的人就要從此消失?
在C的觀念裏,玉蓮還沒有死,是吧?沒有「死」,「死」彷彿成了一個生硬透頂的名詞,只代表一封信、一段新聞、一宗情案。
八年的玉蓮,由少女到少女,死時仍舊是少女。八年前是笑臉,樂觀的眉目轉送著逗人自溫室出來奮鬥之氣息。她不是基督徒,但看來卻比C和她的「姊妹兄弟」都要充滿信心,滿臉歡暢。
即使一個月前,在電話中的玉蓮還是挺堅強的,誰也不會想到一個這樣的人會自殺。C不明白,所有的老朋友也應該不明白。
可是,這班老朋友看來從未沉靜過下來。
「為情自殺?玉蓮太愚蠢了。」志剛喝了一口咖啡,幾乎是每個字抖出來的。
「不錯,太愚蠢了。自殺畢竟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珍和大偉齊聲附和。
「她的男朋友真是拋棄了她?」
「我老早就瞧那小子不順眼,也叫過玉蓮不要與他一塊的了。想不到他果是薄情郎!」志剛在咬牙切齒,C真不知他何來的氣力,能將說出來的每個字咬下重音。
「玉蓮也沒有甚麼不好,為甚麼他會不要她的?」
「可能他嫌玉蓮肥吧!」
「唉!玉蓮又是肥一點。我老早便叫她減肥,她又不聽,女為悅己者容啊!」
C聽著,手卻在枱下顫抖著,只是她在竭力不讓同桌的人看出來。她忽然覺得,如果人生真是一場戲,此時此地上演的一場「折本」,應該不是出自「在上者」的手筆罷,但不是祂又會是誰呢?
「對,她為甚麼會自殺?她素來是一個樂觀的人,如果不是真的發生了,我絕不相信她會為情自殺。」
「情之為物很難講呢!一時的心灰意冷,就變成『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為情自殺還說得通。自己最愛的人突然離己而去,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一時看不開,我可以理解。但記得前一陣子嗎?一些學生為了升不了班或成績失敗而自殺,這些真是無謂了。」大偉滿臉不值,C很清楚他,因為大家是同一間中學畢業。在班中,他的成績從未跌出三名以外。
「對!有一對女學生還抱著聖經自樓上跳下去呢!真是罪過。主耶穌教導我們,人不要自殺,自殺的人不得上天堂!我為她們可憐。」珍的聲音真的充滿哀憐,在他們當中,她是最愛引經據典的。C只在奇怪,這次她為甚麼不乾脆引些章節出來,作為自己說話的一點佐證。
「畢竟,自殺是愚蠢的。人生有那麼多美好事物面對,愛情、學業只是一小方面而已,何必如此看不開呢?」大偉又在充滿感慨。他對C說過,將來想做一個成功的詩人,從此他就從來不放過悲天憫人的機會。
珍閉上眼睛,雙手放在胸前,似乎好去配合嘴唇吐出來的聖潔話語:「神愛世人,甚至派遣祂的獨生子來洗脫世人的罪,所以,人應該重視自己的生命,好去敬愛神、敬愛他人,又怎可將生命毀滅呢?」
「玉蓮還年輕,很多事都不懂。如果她是基督徒,就不會做出這種傻事……」
C記得,玉蓮曾經堅決拒絕加入他們的行列。當時C很不解,玉蓮就對她說:「為甚麼要我解擇呢?你能解釋上帝為甚麼一定存在嗎?基督徒是正人君子,這種觀念已楔死在你們的腦子裏,但我不是。」
是的,正如「自殺是悲觀的」這一個想法,已是千古留下來的判詞。觀念已楔死在腦細胞裏面了。
C想起玉蓮的信──顛倒的世界!當一腳踩空,世界、乾坤都顛倒了,可以顛倒了。人的力量是微小的,然而,希特拉仍可顛倒世界某一角,玉蓮也可以,至少在她感到超越的一剎那可以!
誰說玉蓮是為情自殺的?報紙上這樣寫,人人也這樣說,但她正是親手在信上寫下來:「不為甚麼!」C不太明白,但那始終是「不為甚麼」!
耶穌受刑前,羅馬人強自替他戴上荊冠。想不到二千年下來,世人看來還是沒有多大改進。
C吸了一口室內的冷氣──三個基督徒仍在繼續:
「蓮的家人怎麼說?」
「我想他們必定很傷心!」
「親骨肉死了,誰也會傷心。」
「對,我們以朋友的處境:心頭也有糾纏的難過,又何況是親人?親情始終是不可磨滅的。」
「所以說,當一個人興起自殺之念時,為何不想想自己的親人?想一下自己的死亡會令親人多痛心,想一想自己死後,是如何對不起親人!」
志剛這一番話,幾乎立即受到珍和大偉的贊成,最重要的是,他們並沒有因為C一直以來的沉默而阻礙了這一次興奮的談話。或許,就是由於他們談得太興高采烈了,C的不則聲已成了一件不易察覺的事。
C瞪著眼,盯著正在說得不亦樂乎的三個人,漸漸受了一種麻醉的催眠──三人不再是珍、大偉和志剛。若果柯玉蓮已成了死屍,他們三人就像要戮宰那條死屍。靈魂的痛苦掙扎表象給予C三個清晰的字眼──他們不是基督徒,而是略帶殘酷的戮屍者!
就這樣,幾年前解剖活老鼠的情狀又湧現到C眼前。一刀,又一刀……。那種半犯罪半狂放的興奮和快感是絕難形容的,或許戮屍者也有許多別人無法從旁觀理解的感受罷。
半暗的餐室、幌動的燭光。戮屍者繼續他們的戮屍,而C,則靜靜地,似在沉浸於柯玉蓮的死亡陰影中。
一個月後,C終止了一切教會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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