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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淡出的人

H接到青要去讀神學的消息,著實嚇了一下。H即時的感覺是:青幹嗎這麼認真?

到大體都確定了,H必須接受這個事實:再過一個月,青就要到英國報到。從此,她們兩人也就走上不同的路,可能就像同一點出發的兩條直線,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次重遇。

在青的小單位那裏,H濕著眼睛問她:「要去多久?我的意思是,你打算去多久?」

還是那慣常的不經意和不在乎。或許青樂於接納H的真情流露,就是她實在太不經意罷。

「哪裏能確定呢?看我讀到那個地步。」青笑得不像要離別。

「可是,你會留在那邊嗎?」

「說不定。」

H用小指攪動面前杯中的冰。青總共下了三塊冰,現在全部溶得七七八八。H想撈起放在口中嚼,卻憎惡那種破碎的感覺,正如她不喜歡人間的離別。

「這一次為甚麼有這個決心?」H轉身攬了個椅墊,趁勢將半個身靠了上去。

「為甚麼沒有?」青將身前那一份週刊翻著,就像真的要從中找尋甚麼似的。H覺得,行為有時確能反映當事人某種心境,所以她將自己的感覺問了出來。

「你是不是在找尋一點甚麼?」

青怔了一怔,手停止了翻動,剛好就停在新興阿姐五角戀大揭秘那一版上。

「這年頭的人動不動就說在談戀愛,彷彿完全不費勁的。」青歎了一口大氣。H清楚,她是有感而發。只是誰人沒有心事?H也有自己的傷感。

「對,戀愛吃力極了。就那麼一番折騰,人累得半死,不但沒人可憐,倒霉的還惹人咒罵。」H索性將頭也埋了入椅墊中,哆嗦著,半個靈魂送回往事堆中。

青輕笑。她總比H澄明,平時看去甚麼都無所謂,到末了卻會比誰都堅定。

H呢?每逢聽見青的笑聲,她那混濁的思緒準會暫時找到出路。這一刻,她只想多聽一點,好去補償即將到來的失落。

「你是不是要找那一個人。一個活在你夢裏的?」H再問。這一個問題她從未問得這麼直接,或許現在時間不多了,倒減省了許多造作。

青又笑了:「這時節已再沒有甚麼白馬王子!」

H翻了翻身,眼睛勾住了天花板的洋吊燈,忽然吃吃的不認真起來:「可能我們心中的白馬王子都是同一個人!」

青瞟了她一眼,怪沒好氣:「你看得言情小說多了。」

「誰說的?你根本就不是披巾進修道院的人,讀神學幹嗎?」

「這才是正題。」青又開始翻弄週刊。顯然,她並不太想回答這個癥結。

說到底,青還是留下了一個謎,孤身飛到英國去。臨走前她拜託H,每隔一點時候,就到舊信箱看看,有甚麼重要的信件便轉寄去她在英國的地址。

所有教友都捨不得青。她是他們聚會的司琴。她一走,就得急找一個代替。

幸好,懂彈琴的基督徒真不少,H就找來一個八級的。那裏就等如一個大家庭,新人很快就可以混熟。

可是,H始終懷念青。

三個月,青只寄回來兩封信。第一封是報平安的,第二封交代了她在彼邦的起居、學業以及一些隨感,特別還提醒H去看舊信箱。

事實上,H幾乎忘記了此事。她只記著青,卻沒有記著她的囑託。

忙不迭的趕到小單位。那裏已搬來了新房客,舊信都存放在管理處代領。

「你是她的甚麼人?」管理員居然也換了新的,已經不認得H。

「朋友。她沒有親人在香港。我代她領回舊信。」H交出委託書,幸好青深謀遠慮,一切安排定當,慚愧的還是H當初嫌委託書沒用,但青只笑一笑,只說已經預備好了。

三個月,居然已有好一疊信。H全部捧回家,叫苦不已。她幾乎立即下了決定,只揀些有用的寄去英國,不然單是郵費,隨時便要強逼她節食一個星期。

然而,H怎知道那些才是有用?寫信問青,費時失事。得到答案時,說不定舊信箱又已積下另一堆存貨。

一片亂之際,一封黑色的信吸引了H的注意。

信封是黑的,字變了用銀色筆書寫,筆觸很秀,一時分不出書寫人的性別。奇怪的是,信封上除了地址和收信人姓名外,竟然還畫了一個骷髏頭,認真誇張。

H心中失笑。看來,寄信人不是甚麼小說迷就是攪笑大王。別人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他(她)賣的卻是信裏乾坤。

是的,好奇心令H急於知道,信裏面賣的是甚麼乾坤?幹嗎要那樣張人耳目?

可是,信是青的。基督徒的道德令H不敢造次。

要守道德,便不可能分得清信札的重要性,H也就得掏光腰包將整豎東西寄出去。

剎時間天人交戰。

幸好,天道遠,人事近。H沒花費多大功夫,便相對地確定了人間的優越。她告訴自己,處理所有公文信都可拆開審閱,私人信件則盡可能原封不動。

問題是,有些不能劃分得那麼清楚的信件又怎樣?──就像那一封H私下稱為「黑骷髏」的。

結果,H下了一個奇怪的決定。她將所有需要的信都寄了出去,單單留下了「黑骷髏」。如果有人問她,相信H自己也說不出為甚麼要這樣做。她甚至將那封信夾在厚皮聖經裏面,彷彿懷有某種特別的意義。

後來,青在信中向H致謝。然而,同一個信封有兩張完全不同的信紙。從日期顯示出,青是先寫了致謝信和平常話,到臨寄信時才想起另外一些極私人的事情,企圖讓H知道。

第二張紙上面是這樣寫的:

「H:

想不到這麼快便將近半年。將行之前,我很記得你極想知道我這次遠行的原因。其實我一早便想告訴你。如果你沒有問,可能我反而主動找你商量,聽取一點意見。實在不知道為何你一問,我卻不想答。或者當時太累了,又或者是那種環境不適合。

整件事是和蒲神父有關的。你是聰明的人,有時可能由於某些觀念,使你無法即時觀察到一些現象,但只要約略點明一下,自然會恍然大悟。他發大願畢生奉獻給神,如果他的熱情不是浪費在虛無飄緲的地方,我不會走。

有時我也覺得好笑。為甚麼我想更加瞭解那一個『祂』?你問過我是否在追求一點甚麼。是的,我在追求,只是我自己連追求甚麼也不知道。是『祂』,還是他?是『祂』活在他之中,還是他活在『祂』之下?或者這就是我要弄明白的問題罷。

H,從我離開的那時起,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青。那一個青是你們的好夥伴、好姊妹,也是『天父』的一個乖女兒。將來的我可能是一個神學畢業生,但可以確定的是,我只能編寫出各種生活悲劇,一些女人的悲劇。」

沒有祝福語,沒有下款。H很鎮靜地讀完,放下信紙的時候,她已記起在黑信封面的字跡,的確出自蒲神父之手。起初認不出,顯然是青所說:「受了某些觀念」影響。

毫不猶豫地,H取出了厚皮聖經夾著的信,用開信刀切了封口。隨即,她掌握了另一個當事人的心聲。

「青:

當我開始有寫這封信的念頭,便想到要用黑色的信封寄出。它就像來自黑暗的世界,如果那真是地獄的話,我亦毋庸逃避。

本來我想求你寬恕,然而,那又明明是非常荒謬的。我真正要求寬恕的,應該是全知的天主,我的罪只有祂能寬赦(如果祂還肯的話)。而且,如果沒有料錯,這封信寄來的時候,你已經走了。所以它可能是多餘的,正如我要說的話一樣。

很高興你立志重新認識主。獻身教務是我人生的目標,你能同時找到必是上天的恩賜。我慶幸大家沒有抉擇錯誤。人比之於天的確太緲小,又何必縱容慾望,讓永世的幸福讓路給一時的快感?

能看得開,就是走出黑暗的前奏。我將這封信寄出,一來是希望你能看到,二來也代表我重新遠離黑暗。我曾經迷路,但也因為這一次迷路,使日後的意志更加堅定,努力去補償現在和以往的種種過失……

言有時而盡,天主的祝福卻是無窮。」

也是一封沒有下款的信。H當然知道,這其實只是知名不具,所有秘密,她忽然瞭解得七七八八。

她想了一整夜,才執筆寫了一封回信給青。

「青:

對不起,有一封蒲神父寫給你的信,已經給我過了目。我體會到,清醒是一個最痛苦的經歷。

昨夜沒有睡好。很多東西都隨著你的離去而淡出,包括幾乎所有以往我認為是美好的人和事。記憶是靠不住的,但現在記憶也將與我作對。這件事對我的影響,相信是你也預想不到的。」

青收到這封同樣沒有下款和祝福語的信之後不久,就從另一個朋友那裏知道,H也開始了她的流浪。據說,H曾談起這一代的基督徒,遲早都會在某一個時空淡出,她只不過是先走一步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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