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和虎當日談天的地盤,這些年以來,已經矗立了三幢摩天大廈。S有時經過,還會偶然勾起一番感觸。
那一年,虎常愛找S到各處地方談天說地。受到他的影響,S結果也成了天主教徒。
記得虎常說:「真不明白那些所謂反宗教的人。他們為甚麼總要執著自己的一套?難道互相接受的道理他們也不明白?」
對這番話,S曾經深以為然,甚至有一段時間,虎成了最瞭解他的人。他們一起回教會,一起談論各式各樣的話題,避靜的時候也盡量一起。
在深沉的夜晚,虎從地上抓起一把泥。當泥沙從指縫間重新溜回地上時,他請S思索一下這個宇宙的來源。
「你有沒有看到頭上的星星,腳下的大地?在森林中,樹木宏偉參天;在大海裏,各種生命生氣盎然。地球每天自轉,春夏秋冬週而復始,日夜交錯,難道是沒有主宰的?冥冥中自有安排,而安排的就是我們全能的天主。」
S沒有同意,但也沒有異議。他比較喜歡欣賞天地的和諧,卻不想多回答那些關於起源和結果的問題。
當然,S不是沒有想過。相反,他思考這類問題時,比同儕間任何人都要來得早。所以他比很多同輩都清楚,對於這些問號,只是思考是不能解開的。
虎提出了一個方法──信仰一個全知全能,永生永在的天主,但S一直不置可否。就算在他和虎最親密的一段時間,他也沒有完全站到對方的那一邊。
從孩提時代,S已懂得相信一件事比思考一件事更加輕易。老師在堂上說,乖的孩子要聽話,聽話讀書才會成積好。然而,聰明的小子都清楚,聽話的孩子未必乖,卻一定蠢。況且,成績好不一定聰明,尢其是小孩子的成績,很多時候都和天資無關。
或者有人會說,經過思考的事,到底還不是歸入人的相信裏面?那就是先思考,後相信。當年,S並沒有反對這種做法,即使是要將相信再提升一級──信而仰之,S也顯得沒有所謂。
後來,S獨個兒躺在山坡久了,在無數個真正的星夜薰陶下,才漸漸悟出一點甚麼。
沒有經過思考的信仰和經過思考之後的信仰,當然在層次上有深淺之分,可是在對個人的影響和效應上,其實是並無二致的。
接受了一個答案,並且將個人的思想緊緊與之聯繫,甚至成了處理各種人事的基礎這一點,無論如何,也和無窮盡的思考有別。
人的思想是空的,遠無邊際,風馳於已知物理定律之外的領域,彷彿縱橫六合,無限逍遙。
每在繁星之下,這一種感覺便愈發強烈。冬夜,S欣賞獵戶、金牛的升降;春宵,雲太多,但S並沒有放棄對獅子的追蹤;夏天晚上的天穹,閃耀著一條清晰的銀帶;到了秋天,「大四方」又再和清澄的碧落重現。一年四季,天上的景色都蘊含無窮變化,每一夜的流星,更帶來無盡的驚喜。
S也喜歡和人一道觀星。如果是幾個發燒友聚在一起,就會動用到天文器材。然而,由於家後的山坡太方便了,S還是一個人的時候較多。思想的奇妙,就是他孤獨地躺下時,與自己默默分享的感受。
宇宙的起源和結果,老老實實是一個假的問題。當S習慣放任自己的思想,讓之跟星空之下的大自然隨時共振和互滲,他猛然醒悟,追尋起源和結果,只是人基於累積經驗和思想習慣的表現。換句話說這個問題是在預先假定了宇宙必定有起源和結果,才加以提出的。
那就等如人在觀望大海的水平線。依照慣常的觀看角度和習慣,大海明明是有盡頭的,起碼水平線就成了一道天然的界限,再遠一點的情況觀望者根本無從知道。可是,地球是圓的,曲的無論是大海或大地,只要走遠一點,或站高一點,平線之外的地方還是可以看到的。
宇宙也是一樣,也有人類觀察不到的領域,通常被稱為宇宙邊沿或物象穹界。黑洞是一種,大爆炸的邊界是另一種。人類根本無法預知穹界之外有些甚麼,甚至宇宙空間是否全面彎曲,至今也不能肯定。
所以,在現在這麼一個水平上,要去決定宇宙的起源和結束,無疑只是一種魯莽。科學家提出種種假說,但沒有人敢去認真。就算是認真,也只是就研究態度論,而不在決斷方面。
S不是一個科學家,也沒有甚麼科學精神,但他卻能領會得到,思想的意義在於過程而和得到結論與否無關。當一個人還能思想,總好過一個自以為已經得到結論或答案,已停止在思想領域作冒險旅行的所謂信徒。
思想是不能受束縛的。當還能自由馳騁,思考者甚至可以創造出一個宇宙,並且賦予自己喜歡的定律,但當它由於某個結論或信仰而受到壓抑、阻截,甚至因而停滯時,它便被自身引申出來的東西限死了。
沒有信仰的人不可悲,沒有思想的人才是可悲的。
是的,在S發覺自己必須拒絕既定答案的一剎那起,他和虎的分道揚鑣已經不可避免。虎會說,他的思想不會被信仰限死,甚至會得到更多能量,因為信仰是思想的激活劑。只是這種激活只可能在規限的範圍內有效,正如吸毒也能獲得某種程度下,某段時間的精神振作。
S希望欣賞的,是一條沒有上帝的星河。設想一個全能者在天外安排一切,甚至星河的移動也得由祂作主,對S來說,絕對是向大自然施予的侮辱!
「你真傻,難道大自然不也就是上帝大能的表現?你何必用人的頭腦去設想上帝?」
「聖經上說,上帝根據自己的形象造人,那豈不是說,上帝的樣子就是人那般嗎?」
「讀經不要完全從字面上解。一來,經上這樣說,只能代表了上帝的一個特定形象,並不能就此涵攝上帝。三位一體,上帝根本就不止一個位格。二來,經上這句話可能根本就不是指具體或物質的形象,而是關於靈性方面的。事實上這句話的真正意義在於,人是懷有上帝特質的尊貴動物,我們因此必須好好珍惜自己的靈魂和肉身。」
S和往常一樣,沒有和虎爭辯下去。然而,他不再覺得對方言之成理又或者是無所謂,只是基於以往深厚的交情,不忍對話演變成一場爭辯。
漸漸,S少去了教會,連和虎談話的地方也絕了跡。
S記得,他和虎最後一次關於宗教的討論,就是在那荒棄了兩三年的地盤發生的。
「我不明白這世界有主宰是顯明不過的,你為甚麼還要否認?很多科學家都相信天主,因為假設是一件事,信仰又是另一件事。如果你承認這宇宙的運行有一定的規律,那和承認上帝有甚麼分別?粒子的盲目碰撞碰不出有機份子,宇宙的擴張也不可能無休止的下去。沒有上帝,生命和一切有序都無從解釋。」
「虎,你弄錯了。我所追求的不是解釋,尤其是那些用簡單邏輯關係甚至單純推想得出來的解釋。何況,如果上帝的存在要靠宇宙運動規律去推想,那麼為甚麼不簡單地承認了宇宙有規律便行,偏偏要去營建那沙上之塔,做多一重無謂的功夫?」
「那代表一種敬意,一種人對造物者的尊崇之心……」
「那麼原始人也是這樣,其他宗教的人也是這樣,你們又何必說他們是信奉異端?」
虎笑道:「我從來都沒有反對過他們,只要他們內心信仰的真主,內容是和我們的上帝一致,名稱、教派之別,我沒有放過在心上。我豈不是老早說過,反宗教的人根本無必要那樣做?互相接受、互相發現彼此的共通點,比互相攻伐有益得多了。」
很動聽,S甚至沒有法子反駁。不過,他不信奉任何東西,也不認為必須要在宇宙規律或公義的最終裁判上冠以任何神祇的名稱。誰說沒有名稱之別?名不正,言不順;當名字已和特定的人事掛鉤,人事之別也就成了名稱之別的最終基礎。只要人事始終有別,名稱又怎可沒有分野?
人不應太過執著,可惜賣弄乖巧或者頭腦太過籠統的人,常常就會運用了這個口號,遮掩了進一步分析和辯證的需要,藉此為他們的簡化主義張目。
世事往往如此,人不避麻煩,多添一個名目(上帝),因為這個名目可以為他們省去其他更多更繁的麻煩。
而且,虎不能代表所有的天主教徒。在北愛爾蘭,很多天主教徒就是為了某些教派上的分別,天天和新教徒勾心鬥角。成千上萬的無辜者成為犧牲品,上帝可曾有憐憫?
結果,S無言地和虎訣別。大家並沒有說清楚,但雙方似乎都在心底有了默契。「道不同不相為謀」,以前S可以不以為然,到了此時卻不得不接受了。
這些年來、S從沒有間斷過到山坡觀星。只是,再見虎的衝動,早已消散得無影無蹤。每一次,面對那一條璀璨悅目的星河,他總有一種無限自由的感覺,也許這就是虎所欠缺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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