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不顧一切去幫月之初,便早已料到他會臨到怎麼的一天。
開始時,月告訴T他要出版一本攻擊基督教的書。T聽了不很舒服,但卻對月的魄力有點另眼相看。
畢竟,T信的日子不長,而他信教的真正原因,大抵上沒有甚麼人完全清楚。就此,當月說出他的計劃,T十分用心去聽,聽了也有好一番悵惘。
他們這一代,何去何從?無數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為解除這問號頭白、力盡,有的有人為她們操心,但T和月卻是必須自己去闖。
月攻擊基督教的原因,T可算是十分清楚的,那源於一種平衡的需要,月自願肩負起相對於歌功頌德的天秤另一邊。月說過:「那就等如一個擂台,上台的人多了,就必須有人要下來!」
「研究基督教的人很多,但他們都自比公正,不敢對之多作伐損,其實只是沒有人膽敢如此罷了。」
T記得,多年前台港出了一本關於批判聖經的書,結果該書作者被信徒呼為撒旦,眾口一辭,口誅筆伐。這個情況著實嚇怕了很多沒有大志的人。
「相比起中世紀,現在教會的勢力當然小得多,但他們若是要你站不住腳,卻還是可以輕易做到。」月在行動之前,已經十分瞭解整個處境。
月說:「我有一個朋友說過,姑無論一個人反抗甚麼,只要他能反抗,便還可以算做一個人。只有那些麻木不仁的傢伙,才會默默接受既定的框框,甘於人云亦云下去。」
T只能祝他好運。
是以,他起初根本就沒有打算幫忙月。事實上,他還寄了一封信去,叫月快點接受上帝。
那封信其中一段的意思,大約是這樣的:
「我堅信,人始終有一天會接受上帝。就算是尼采,臨死前不也就放棄他的超人學說嗎?我到了這樣一天,也希望這一天離你不遠。」
月一笑置之。
一年之後,月的書真的整理出版了,由於恐怕出版社畏首畏尾,諸多局限,所以他情願掏空腰包,自出經費。在信中,月要求T幫忙排版和發行事務。
根據自力更生的原則,一切工作都是家庭手作業式。T這時才覺得,助月一臂之力,是一件義不容辭的事。當然代價是必須考慮的。
一面是義氣,另一面是所謂「宗教良心」。
T認識很多基督徒,他們大部份相信都不會像他那樣,幫助一個局外人攻擊自己的宗教這樣做,除了是一直灌輸的宗教教育所不容許,而且亦會受到其他教友排擠,甚至包括平時的好友和親人。
T還記得,他們那一班基督徒常會談到一些異端問題。有一次,一位講師被指為異端,因為他在上課時自稱是基督徒,但口裏說的,身體力行的,卻全然不是那回事。據T的教友說,這位講師時常鼓勵男孩子戀愛。總之,一旦發現對象,便應窮追不楔,不可輕易放棄。
「戀愛阻礙學業,是最最最荒謬的說法。」講師說。
更「離譜」的是,講師十分贊成有婚前性行為。他說,只要你情我願,又做好防禦措施,男歡女愛只是很平常的事。
關於墮胎問題,那個講師的見解也令很多基督徒吃驚。據說,他不認為未出生的嬰兒擁有生命,所以墮胎不算殺害生命,這種做法應該是被容許的。
這件事T也和月提過。當時月十分贊成講師的認見,不過卻有一點個人意見作補充:
「說未出生的嬰孩沒有生命並不完全對,因為它畢竟已是受了精的,具有生命能量表現,但說它有生命,很多生命的特徵卻又明明未曾完成。所以我的見解是,人有兩個生命週期,第一個是受精後在母體的週期,第二個是出生之後,獨立呼吸,獨立進食這個得到普遍認同的週期。毫無疑問,在母體這一個週期是和我們平時所說的生命──第二週期的生命──有很大的不同,這些不同最主要表現在思維系統和行為的自主能動性上面,前者極端缺乏,後者則逐漸得到發展,並且趨於完備。通常所謂尊重生命是尊重第二週期的生命,不然,基於同樣原因,我們也不應妄殺其他植物和動物的生命。」
月說得很詳盡,分析得亦很細緻。很多人認為殺害動、植物不妨,都有一個很漂亮的藉口──它們(牠們)沒有獨立能動的意識思維!他相信,反對墮胎的基督徒大部份都是這種理論的支持者。
「人是得到上帝眷顧和厚愛的,上帝將最大的恩賜賞給人類,思想和自由意志!所以人是尊貴的。」曾經有一個教友這樣告訴T。
「如果上帝規定我們一定信祂,那就沒有意思了。人可以自行選擇,那就是人的可貴處。」
好一個「被容許的自由」!幸好,T最後沒有忘記,人的智慧和「分辨是非」的能力,就是吃下了上帝嚴禁碰觸的生命果實,方才獲得的。
可笑的是,月曾經就此詰責基督徒。當時,T還替之辯護:
「你這便是一知半解了。上帝就是深知有智慧和快樂是兩碼子的事,亦知道以亞當和夏娃的靈性水平(當時他們實在太純真了),獲得智慧只會更易用到邪惡的道上。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上帝下禁令只是不想人類墮入罪惡的深淵罷了。何況,「啟示錄」不是寫著,當最後義人上天之時,大家都會享用到豐盛的生命果實嗎?可見不准吃皆因非到其時。」
月聽罷狂笑。T沒有記錯,他的確以狂笑作為反應。月不惜惹起T的反感,一面狂笑,一面還說:「虧你說得出這樣的鬼話!」
T肯定,如果那時有他的教友在場,月便會立即被扣上異端的帽子,就像那個傳說中的講師一般。
「阿當和夏娃的故事都是他們編的,鬼才知道他們的靈性水平是甚麼?一個有智慧的人,如因運用他(她)的智慧,在很大的程度上是受自己的性格影響,世故與否,並不可能是決定的因素。這幾點其實顯明不過,你難道還會為他們繼續編補那些拙劣的故事嗎?」
好了,月是異端,那講師是異端,現在連T自己也隨時變成異端。
月曾經送他一本書,上面圖文並茂,描述了中世紀「大迫害」時期,教會人士怎樣對付那些所謂「女巫」和「異端份子」,直看得T毛骨聳然。
書中有兩幅用手繪製的圖,T相信自己一世都記得。其中一幅是一個「異端份子」被綁在木板上,四肢都扣起了,直懸於半空,兩隻腳墜了兩個大鐵球。據文字解說,地心吸力會將此人白生生撕裂,五臟六腑支離破碎而死。另一幅是關於一個懷了孕的女巫,教會專員將她腹腔破開,用尖刀挑起未出世的嬰孩,改以滾油灌入。
自此,每提起異端,T便會記起這些酷刑,心靈久久不能平靜。
還是月問得好:「基督徒何價?異端何價?為甚麼耿耿於懷二者的對立區別?做異端又怎樣?為甚麼要理會他們的白眼?」
有人說,月這是故作瀟灑,但T不想為了避免故作瀟灑,結果在執迷的泥淖中沉淪不起。
一個在教會結識的女孩子跑來問T:「家人都信了異教,有甚麼方法令他們回頭?」
T啼笑皆非:「為甚麼你要來問我?」
她眨了眨眼,似乎很天真的說:「人家都說你交的教外朋友最多,這方面的經驗一定不少。」
是的,T還認識另一個女孩子。她初信的時候,忽然有天在家中發難,將神檯上的觀音像打碎了,大叫家人不要再拜偶像。後來她淡出了教會,家中拜的仍是地主、灶君、齊天大聖等諸般神佛。
當然,T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他這位女教友。一個人總會夢醒,世上亦總有喚醒別人的人。只可惜T自知不是月這種人,很多事只有留待月去做。
總之,這時無論T怎樣回答她,都已變得完全不緊要。他只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事都會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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