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懿(Julia Ching,1934-2001),祖籍江蘇無錫,出生於上海,著名漢學家和哲學家,曾任教於澳洲國立大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及耶魯大學,著作等身,桃李滿門,專治宋明理學、儒學,兼治比較思想、宗教,中文專著包括《王陽明》(1987)、《中國宗教與西方神學》(與孔漢思合撰)。
秦家懿年幼時以錢鍾書為私塾師,其後入讀上海的教會學校,中學時進入香港聖心書院,並於此時受洗,其後負笈美國一所天主教大學就讀,17歲加入聖吳甦樂會(St. Ursula)做修女,20年後離開修女會,展開另一層次的思想歷程。
《蝶影浮光》(The Butterfly Healing: A Life between East and West, 1998)一書,是秦家懿生命與醫治之旅的個人紀錄。全書分為三大部分:以〈創世故事〉(Creation Stories)作為導言,以〈升天故事〉(Ascension Stories)作為跋語,兩者之間安排了十章人生旅程,從幼年戰爭顛沛離鄉、修女會生活、身體的病痛到靈魂的漂泊;從天主教、儒家(儒教)、佛教到道家,娓娓道出其一生中旅居他鄉心中卻遙望祖國,身體寄居世界而靈魂投向天堂永樂的夢。
秦家懿自幼與西方基督教會淵源頗深,曾就讀於美國新教傳教會學校創建於上海的 McTyeire 女校。該校也是她的母親接受教育之處。十七歲負笈美國東岸,進入天主教大學就讀。秦家懿這個「夾在東方與西方間的生命」,在不斷提問:「何為中國?」(“What is China?”)這個問題的中間,展開了「失根」(uprooting)與「再植根」(re-rooting)的生命之旅,這同時也成為秦家懿的生命問題。
鄉愁似乎總在離鄉後湧現,心靈的空虛就自此時由宗教填補。秦家懿決定受洗加入天主教吳甦樂修女會。修女身分維持近二十年,期間曾經被派遣至臺灣、世界各地。然而,當癌症復發之後,1971年,在她三十八歲那年,秦家懿決定離開修女會。她發現修女會用各種規定支配每一位,卻未真正照顧每一個個體。她內心渴求的自主性,卻在修女會中被壓抑;身體必須服從修會的指派,心靈卻是欲求自主。因此,秦家懿說,離開修女會時感到解脫。
秦家懿在修女會近二十年歲月中,她深感「自我」(self)受到壓抑,她的「心」並非處於「自發自覺」的主宰地位。當她說離開修女會有解脫之感時,這份在離開修會後完成的王陽明研究,似乎不僅是王陽明追尋成聖智慧的研究成果,也是她本人領悟了如同其著作標題「追尋智慧」(To Acquire Wisdom)真諦的投射。秦家懿在其回憶式自傳《蝶影浮光》一書中說道:
有自我(self)嗎?……這在佛教的自我在基督教稱為靈魂-人格的位置。如果沒有個人自我(self),也不會有總體自我(Self)。這與基督教教義迥異,基督徒相信有許多自我,存在於身體與靈魂裡。
在離開修女會之前,約1970年,秦家懿曾往日本,旅日期間曾加入一個基督教禪中心舉辦的避靜活動。該中心所應用的是禪宗的方法:一種超越語言的思考,甚至使用一種放空一切思想與意象的方法,面對牆壁進行坐禪。在此期間,秦家懿經歷了以否性思維重新面對自我與萬物,她說:
佛教徒喜愛使用否性語言(negative language)來指涉超越(beyond)。沒有指向一種新的神秘狀態,超越概念與意象。這有時是一種所謂的「無心」(no-mind),是推理--求心(enquiring mind)的反面。這種「無心」,是一內在又超越一切(All)--世界魂--的反射(reflection),這或可解釋為佛性(Buddha-nature)。「無我」(no-self)教義的意思是,「我」和「宇宙」之間不割裂。其實義為一種神秘的自覺階段(a stage of mystical awareness)。因此,為有耳可聽者而言,「無」意味著「是,當然」。
秦家懿在書中以中國上古神話女媧補天作為類比,指控父權宰制的天主教會對其個人世界的戕害。也對天主教影響下使她早年過度操勞自己身體,忽略身體需求有所反省。她之轉向中國儒釋道以尋找解脫之道,在不同宗教之間追索智慧,也是在癌症發病之後,對「身體」的反省之後展開。從對蝴蝶的身體蛻變,反思人生。
秦家懿在其《蝶影浮光》跋語〈升天故事〉(Ascension Stories: An Epilogue)中,寫下了她與蝴蝶的對話:
快樂建立在夢的實現上……我夢見自己在聖彼得大教堂裡。發現聖彼得的雕像已經不在那裡,該處卻矗立著教宗聖師西亞那的聖女嘉琳之雕像。也許是其足科醫師的建議,聖彼得的雕像已經被移到地穴中……放置在他的遺物更為接近的地方。更靠近這基石,在其上這個教堂被建立。地穴現在空蕩蕩,除了一隻蝴蝶之外。蝴蝶對著我說:「當人作夢時,並不知道那是夢。人在夢中,甚至會嘗試去解夢。唯有當人醒來,才會知道剛才是夢境。將來有一天,會有一個大覺醒。我們終將知道所有全是一場大夢。」我對蝴蝶說:「這是個夢,倘若我們讓它成為一個夢。它也是真實,倘若我們讓它成為真實。夢固有其真實之處,真實也未嘗無夢的成份。」蝴蝶又說:「如同靈魂在身體之內,身體在靈魂之內。此未必比彼來得真實,此未必比彼來得虛幻。如果我們都瞭解這點,兩者之間將不會有衝突。」
被視為天主教會基石的聖彼得雕像在夢境中被移除,不僅不在教堂原處,甚至也不在地穴裡那教會基石之處;除了一隻與秦家懿對話的蝴蝶之外,地穴裡空蕩蕩。而那位勇於對教宗提出教訓與建言,且被封聖的義大利聖女嘉琳,被放置在當前被天主教會視為基石的聖彼得雕像所在之處。如果我們問:這段與蝴蝶的對話裡,是秦家懿幻化為蝴蝶呢?還是蝴蝶幻化為秦家懿?是蝴蝶向秦家懿說話呢?還是秦家懿向蝴蝶說話?她的回答應該是:「兩者之間將不會有衝突」。從前揭引文觀之,秦家懿認為,身體與靈魂之間的關係是:身體不會比靈魂真實,但也不會比靈魂虛幻。夢中的蝴蝶與秦家懿,不會比醒來後的蝴蝶與秦家懿真實,但也不會比較虛幻。而且,對她而言,蝴蝶與秦家懿之間應該也沒有衝突。心有戚戚焉一般,在秦家懿的〈升天故事〉裡,借用了《莊子》〈齊物論〉的夢蝶寓言,成為她生前回憶式自傳《蝶影浮光》一書的結語,呼應了該書的起點「創世故事」中,秦家懿認為莊周之「實境與幻境的不確定性」(his own uncertainty about the two states of reality and illusion and to the relativity of human existence)這種表述並非絕無僅有。至少,秦家懿也持相同看法,她說:「夢蝶是我」(A butterfly dreaming that it was I)。
潘鳳娟:〈他鄉遙記--秦家懿的鄉愁書寫與儒家基督徒的離散〉,載《漢學研究》第31卷第2期(2013年6月)(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