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不願吃奶。
他好像懂得誰是生母,始終不肯吃她的奶。
“要麻煩你,真不好意思…一時間不知道找誰給她餵奶”在救護站臨時充當救護人員的老婆婆對著劉太太說。
“不用介意,我看這寶寶是嚇怕了吧,剛才哭得緊而已…”
劉太太微笑不語,繼續凝望著臉上當沾有少許的泥擰的他,抱得緊緊的。他,已經沒有哭,只是不時的哽咽。
救護人員到達災場,只見層層灰飛,死寂間,一眾隊員就只聽到他雄渾的喊聲。
“寶寶,肚餓了吧!當他們找到大哥哥後,我就給你吃不得那麼多了…快點點吃吧…”
劉太太坐著救援帳幕外,一邊輕搖著他,一邊默不作聲。
只要專心,劉太太堅信,總會聽到他十八個月大的愛兒的呼聲。
“你乖,不要吵,大哥哥很快就來陪你玩了…”劉太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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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y, can anybody come here? Please,somebody is buried down there!”
血還在流的他,不斷向身邊的人呼喊。
“Please call medic. There are all 4 peopleburied here…and could you….”
即使他再聲嘶力竭,身邊的人,面孔,是一片茫然。
瞳孔,沒有方向﹔
面孔,像凝固一樣﹔
拖著動輒軟癱四肢,街上每一個倖存者,就是無聲地、無息地徘徊著。
“Jesus! Can anybody speak English? Pleasehelp…. Please help…”
剛剛在寄居家庭安頓好的他,兩個小時前還整裝待發,準備乘車到幾里外的一間小學教授英文。作為一個摩門教徒,對於能夠首次遠卦這裡宣教,他非常雀躍。
他聽說過,這裡民風純樸,人們較城市的單純,他們未至於無欲無求,但絕對是隨遇而安。自到埗以來,他眼裡盡見的,是辛勞但悠然,是羞歉但歡欣。
“Oh.. God…Pleasegive me guidance..please tell me.. what should I do….”
他,終於體力不支,四肢一發軟,整個人都跪在地上。但,手,還是緊緊是閤著﹔嘴裡還是唸唸有詞。
“你醒醒吧!你們來,有這個老外在這兒!還是清醒的!”
迷濛間,他隱約感覺,身子被什麼提起,原來靠著乾裂的臉龐,竟像伏在又濕又軟的布上。他感到所未有的放鬆,身子霎時就如融化中的啫喱,緊緊地靠著。
而連人力車都丟了的老劉,就揹著這半生人都未遇過的金髮老外,碰命往救傷者奔跑。
他堅信,他十八個月大的兒子,他的老婆,會在那裡等著他,會焦急。
他要報平安。
──
罅隙間,他隱約瞥見像發狂般流竄的燈光。
就是靠著這偶然的燈光,他才弄得清自己身在何處。不時見到幾個像人的身影,每有搖晃,轉頭就揚起一抹沙礫與灰塵,差點透不過氣。
不再受差使的下身,將他牢牢地困在這偶見亮光的罅縫間。
他未言放棄的上身,只能提起不足半秒。他唯有咬緊牙齒,往上碰命伸長脖子去探,去望,祈求一刻眼神的交流。
沒錯,只要有人向他這裡投過一個眼神,他就深信有被救的可能。
未說過一句說話的他,將面孔靠著周圍的碎石。
舌頭,好不容易掂到一顆頗大的石粒。他微微將垂下頭,趕緊將它含在嘴裡,然後將朝著上方不遠的光源,深深呼吸,將那顆石頭吐出去。
臉,磨著周遭的碎礫,不會不赤﹔
舌頭,舔著到處的嶙峋,不會不痛﹔
嘴,含著稍濕便碎的沙石,不會不乾﹔
氣,鼓盡幹勁扯喉一吐,不會不喘﹔
但即使沙石再跌回來,擦破面孔,再給碎沙弄著雙眼,動彈不得的他,只能靠著吐出一顆又一顆的石子,吸引救援人士的注視。
他堅信,外面再人聲頂沸,再塵土飛揚,只要一個眼神,偶然有人垂頭一望,就會有人注視。
時間不是過了太久,時間,站在他這邊。
───
他,一直躺著這裡,一直握著臥在身邊的妻子的手。
四處的救護人員,東奔西走,在臨時搭建營幕裡,他的身軀,不在被多少人踏到,被多少人跨過。
但是,就是再嘈吵,再悶熱,他始終默不作聲地躺在既寒得透骨,亦刺得錐心的地上。
右手,還是緊握著邊妻子的左手。
這隻手,三個小時前,還是向著他一股傻勁地揮動。每個朋友都說這姑娘沒頭沒腦,他就偏偏覺得她別有動人之處。
即使她的身子,已經蓋上了一幅薄薄的白紗。他觸得緊緊的右手,亦然感到發出妻子的一股時隱時現、斷斷續續的暖流。
他堅信,妻子不會離開太遠。她,不會孤觸。
那一刻,有縷縷煙灰揚起,他和她,就靜靜地躺在這裡,情況再亂,哀鴻再響,天地就只得你和我。
他,就是躺著這裡,凝望灰蒙的天空,拖著她,一起躺著。
周遭的人,看不出是生是死。
他的內心,亦不清楚自己是求生,還是求死。
“Holy Father…please console the passing soul, for they will be coming towards your welcominghands in the heavens…”
約瑟看著他空洞的眼神,提過聖經,唸過最後一段經文,望著他透著死亡的活軀,他只知道自己現在,只可做一件事
“Sorry… thisman has a baby, more like 12 month-old, could you tell me where do you all putthe babies?”約翰四處找著身邊的救護人員問道。
──
只要聽到恩福的吠聲,他都會死命跟著牠,牠吠到那裡,他就喊到那裡。
他聽說,狗的嗅覺非常靈敏,人埋得再深,只要透得出一點氣味,狗都可以找著他們。
這至少是同學告訴他的。
本來,今天他貪玩沒上學,竟在街上給鄰居老劉捉個正著,硬要他回學校給老師謝罪。給他緊緊地盯著,心想倒霉走不了。
豈料,轉過頭,再惹人討厭的學校,永遠都不會再令他有生厭的可能。
他一知道自己唯一的親人──婆婆安全無恙到達救護站後,就帶著同樣逃過災劫的恩福,不理會周圍救護人員的喝罵和勸告,徑著沿著學校倒塌位置的邊垂,跟著恩福奔跑,找尋他的同學。
可是,找了近兩個多小時,還是找不著丁點反應。
他很焦急,他擔心同學,更擔心他的好友國華。
因為國華是個啞巴。
因為老師體諒他求學心切,不時叫他到學校,借一些課本、習作給他回家練習。他平日不愛上學,自然朋友少,唯一相熟的,可算只有國華。
他堅信,不論是國華,還是其他同學,環境再惡劣,他們都不會輕言放鬆。
因為他們都深知,自己是家裡的所有希望,他們都奮發向上,都有自己的理想,不像自己游手好閒。
沒有人是該死的。
就在思索間,他突然過一連串響聲所驚醒。
“汪!汪!汪!”
是恩福的吠聲!
是蹲在遠遠的牠!
他,一時想不到什麼,向著恩福,只有拔腿直奔。
即使,赤腳踏在再尖削的石礫,再刺膚的泥濘,
他就是跑,就是跑,停在恩福身邊。
恩福只是抬頭望著他,徑自狂吠。
喘氣間,他感到腳掌給丁點硬物所擊著。
他往下望,到處飛沙走石,碰到石子沒什稀奇。
但正在他抬起頭之際,第二粒彈珠般大的石水,再一次射在的腳掌上。
他決定彎低身子,朝腳下每一處去探,去望,恩福就呆在同一位置,瘋狂吠叫。
是心理作用嗎,他推算。
但恩福兩個多小時都未吠過一聲,現在卻在原地驚呼狂叫,是巧合嗎?
他,最終決定相信恩福,伏地當處,去探,去找。
他堅信,他一定會救得個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