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結語
自由主義自19世紀末傳入中國以後,因國內國際困局、救亡圖存的現實需要,而不斷被修正、誤讀;在毛時代幾乎被摧殘殆盡,之後在專制環境下逐漸復蘇,無法避免被扭曲的命運。1990年代之後,新自由主義被當做西方自由主義的正統。大多數中國自由主義者和活動家,接受了右翼化的自由放任主義。這一方面出於對中共極左和社會主義的痛恨和反彈,另一方面,中共體制已從毛式極左迅速變成權貴資本主義,而右翼化的、脫離語境的新自由主義教條——反福利、反平等、反工會、反環保等——符合中共當局的意識形態和政治利益。中國泛民派的右翼化,使他們對西方尤其是美國,存在一種臉譜化的理解,同時對西方和全球的進步主義缺乏全面的、動態的把握,這是中國知識界挺川現象的深層因素。
中國人的種族主義和社會達爾文主義有著悠長的歷史傳統,這種和自由主義不相容的思想觀念,侵蝕了為數眾多的中國泛民派人士。1949年之後的中國政治社會現實,使種族主義和社會達爾文主義被進一步強化和內化。這可以解釋他們支持川普的反移民、反穆斯林、反種族平權和性少數群體等政策和言論。
中國泛民派在理論上對中共體制的拋棄和反對,在現實中對中共罪惡的仇恨,合成了強烈的反共情結;他們在探索民主的道路上屢受迫害和打擊,形成了深深的挫敗感和無力感;於是迫切希望外部因素尤其是政治強人。川普被他們一廂情願地當成了綏靖政策的終結者和中共的勁敵,他呼應了中國泛民派的仇恨、絕望、挫敗感,其價值觀和政策,也恰好吻合了中國泛民派的右翼化、保守化,及種族主義、社會達爾文主義傾向。
令人遺憾的是,右翼化(少部分正在滑向極右翼)的中國泛民派,一方面對已經權貴資本主義化的中國體制放棄了批判的重要武器, 對全球政治經濟的發展態勢失去了洞察力,另一方面,他們的種族主義和社會達爾文主義言論,正在削弱泛民派整體的道德形象和公共知識份子威望。少數人發表的反民主和反平等言論,客觀上已經變成了專制的共謀。
反抗中共專制需要勇氣、智慧和耐心,中國泛民派知識群體為了爭取中國民主也付出了可敬的努力。但如果把「反共」當作最高真理,就有可能走入歧途。 一些人在反共的目標下使用專制的手段,另一些人企圖建立的並非民主,而是某種神權專制或世俗的威權統治。更多的人,目光僅僅局限在中國革命,而對其他國家的人權、自由和民主漠不關心,就像挺川者無視川普對美國民主的破壞和威脅。[40]中國的民主化極為重要和迫切,但自由民主是超越國界的普世價值,追求自由民主的人應該有起碼的人類主義關懷和世界公民認同,跳出狹隘的民族、種族、宗教利益和個人偏好。
中國泛民派知識群體,對引導和塑造中國觀念市場影響巨大。泛民派的右翼化,讓人擔憂未來中國的政治變革方向。進而言之,中共政權和中國異議人士的不約而同的「右翼化」,與全球範圍內右翼威權政黨/政府的上升遙相呼應,這一定會衝擊全球範圍內的思想圖景和政治圖景。
《民主消亡日,暴君来临时:美国第四帝国的兴起》
(滕彪,紐約城市大學亨特學院兼任教授,芝加哥大學Pozen客座教授,中國民主轉型研究所研究員。曾為人權律師,並任教於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主要關注和研究中國人權、司法制度、維權運動以及政治轉型。)
注释:
[1] 雖然港臺泛民派也存在挺川現象,本文的分析只有一部分適用於港臺,比如「社會主義的汙名化」、「反共情結和抵抗的挫敗感」,在較輕的程度上,也包括「種族主義和社會達爾文主義」。
[2] 2021年1月一批學者出版了《川普主義》。作者包括叢日雲、高全喜、劉軍寧、王建勛、趙曉、劉澎、蕭瀚、聶聖哲、蕭三匝、楊佩昌等。其他挺川者,如國內的鮑彤、高瑜、郭于華、孫立平、李大同、童大煥、李承鵬、史傑鵬、周舵、野夫、冉雲飛等,國外的廖亦武、艾未未、鄭義、李劼、李南央、何清漣、李江琳、馮崇義、北明、林達、蘇曉康、周孝正、吳祚來、程曉農、蔡霞、余傑、夏業良、魏京生、徐文立、王丹、陳光誠、封從德、傅希秋、趙曉、蘇小和、龔小夏、賀江兵、曹長青、盛雪等,包括了眾多知名學者、絕大多數民運人士和人權律師,以及絕大多數基督徒知識份子。
[3] Yao Lin, “Beaconism and the Trumpian Metamorphosis of Chinese Liberal Intellectuals,”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Vol. 30 (2021), Issue 127, pp. 85-101
[4] 許紀霖:〈現代中國的自由主義傳統〉,《二十一世紀》,1997年8月號。
[5] 張博樹:《改變中國:六四以來的中國政治思潮》, 溯源出版社,2015年,320頁。他梳理了1989年後自由主義、新權威主義、新左派、憲政社會主義、毛左派、儒學、新國家主義、黨內民主派等九大思潮。
[6] 高捍東:〈20世紀80年代西方哲學在中國的影響〉,《湘潭大學社會科學學報》 ,2002年3月。
[7] 尼采也是美國「另類右翼」(Alt-right)和歐美極右翼勢力的一個思想根源,他們吸收了尼采思想中的反民主和反平等主義的內容。George Hawley, Making Sense of the Alt-Right,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7.
[8] 陳冠中:新左翼思潮的圖景,共識網,2014年4月8日。
[9] 這些人都曾接受過自由民主理念。關於中國新左派的保守化和國家主義轉向,見許紀霖:〈近十年來中國國家主義思潮之批判〉,《思想》第18期,2011年5月。
[10] 劉軍寧:納粹與希特勒,姓左還是姓右? 鳳凰網,2014年8月11日。
[11] Teng Biao,”The Shadow of the ‘China Miracle’”, PoliQuads Magazine, 2019.4
[12] 秦暉:〈「大政府,小責任」的趨勢必須逆轉〉,愛思想,2007.3.26。
[13] 秦暉:〈為自由而限權,為福利而問責〉,《中國新聞週刊》,2009年12月25日。
[14] 袁騰飛的這種表述很有代表性:「左的東西咱們見得太多了,把咱們害得太慘了。打土豪分田地,我對左的東西天生反感。」 又如,「自由派要達成一個基本共識:反左。……左右之爭就是正確(right)與錯誤(left)之爭。」 童大煥:〈為什麼很多知識份子形右實左?〉,經緯西東,2020年12月12日。
[15] 在2018年佳士工潮中,學生和工人相結合的傳統左翼力量登上歷史舞臺。不過這是很晚近的、尚待觀察發展。參見,潘毅:〈佳士工潮:中國左翼傳統的復活〉,紐約時報,2018年9月11日。
[16] 在對中國當代思潮的研究和論述中,大都把「自由主義」作為與其他思潮並列的一種來論述,很少區分自由主義左翼和右翼。值得一提的對自由主義左翼的梳理和聯合,比如陳冠中:〈新左翼思潮的圖景〉,共識網,2013年12月26日;2014年,周保松在香港舉辦的「左翼自由主義與中國:理論與實踐」研討會,參加者有錢永祥、許紀霖、陳宜中、劉擎、石元康、慈繼偉、陳純等,見李丹:〈中國左翼自由主義的「香港共識」〉,共識網,2014年8月8日;周保松:〈自由主義左翼的理念〉,見《二十一世紀》,2015年6月;以及,2020年,由王江松、滕彪、楊子立、王慶民、王天成等參與的憲政民主左翼論壇和〈憲政民主左翼宣言〉。
[17] How socialism became anti-American,QUARTZ, 2020.2.26
[18] 一般來說,警惕和反抗共產主義專制政權在道德上和政治上沒什麼大問題,但是把(民主)社會主義妖魔化,在理論上、道德上和政治上都是難以正當化的。
[19] 比如,何清漣說,「(美國)現在多數公立學校已被極左掌控,他們肆無忌憚地推行進步主義教育方針,將傳統的科學文化知識教育、愛國主義歷史教育從教學大綱中剔除,用否定美國歷史文化的種族主義理論和憑感覺偏好學習的教學理論取而代之,把學校變為給學生灌輸『’進步主義』價值觀的社區中心,其結果必然是年輕一代喪失對國家的熱愛……」何清漣:〈「奪回美國」的關鍵 重造教育〉,阿波羅網,2020.7.31
[20] 張千帆,〈中西左右:一場跨洋誤會〉,2020.10.2,https://www.chinese-future.org/a ... z3eleflcmpcwknf7brn
[21] David Leonhardt, ‘Blue vs. Red Economic Records,’ the New York Times, 2021.2.2.
[22] 吳祚來:〈美國的「政治正確」比員警濫權更濫用暴力〉,風傳媒,2020.6.14。
[23] Qin Chen:〈為什麼中國自由派會變成川粉〉,Inkstone, 2020.10.5.
https://www.inkstonenews.com/pol ... ump/article/3103794
[24] 劉波:〈中國人染上了「伊斯蘭恐懼症」?〉紐約時報中文網,2016年10月27日。閭丘露薇:〈中國新聞媒體和社交媒體上的反穆斯林情緒研究〉,2016年6月4日。
[25] 比如林達、曹長青等。見,北大飛,〈仇穆謠言兩例〉https://chinadigitaltimes.net/chinese/547489.html
[26] 〈中國網民口無遮攔 反穆言論乘風點火〉,德國之聲,2017.11.4。
[27] 程映虹,〈80年代的校園反黑人運動—漫談中國的種族主義〉,《動向》,2009年12月號。
[28] 社會達爾文主義造成的種族主義,還有一種特殊的表現就是逆向種族主義,即對自己的民族、種族進行自我矮化、自我否定。比如民運人士張林等人提出的「牲人論」等。
[29] 王建勳:〈文化戰爭、保守主義與西方文明的未來〉,《當代美國評論》2019年第4期。
[30] 劉軍寧:〈美雖新邦 其命惟舊:讀《美國秩序的根基》〉,《新京報》2018年11月3日。
[31] 比如,高全喜認為,「事實上許多異教移民根本不可能在『熔爐』中熔化,反而成為社會福利的擠佔者、社會秩序的破壞者以及文化政治秩序的敵人。」 高全喜 田飛龍:〈歸化、自由帝國與保守憲制〉。《開放時代》2018年第1期。
[32] 亨廷頓擔心西方的基督教文明會被稀釋、被伊斯蘭化,他的「文明衝突論」,也成了種族主義煽動家的理論源泉,對川普主義影響甚大的白宮首席戰略家史蒂夫·班農,就是明顯的例子。有學者寫到,「川普不過是一個粗鄙版的亨廷頓。」 許紀霖:〈特朗普:民族至上的民粹保守主義〉,愛思想,2020.11.5。
[33] Magnus Fiskesjö,Rac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China Chanel, 2021.1.22
https://chinachannel.org/2021/01/22/chinese-racism/
[34] 馮客,《近代中國之種族觀念》,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141頁。
[35] 比如「福利越好,養的懶漢自然就越多。」 「人要是沒有能力養育自己的孩子,就不應該不負責任地生育。」曹長青,〈美國把窮人慣壞了〉,華夏快遞,2003.8.6.
[36] 趙常青推特:https://twitter.com/zhaochangqing89/status/1261905355673530373
[37] Teng Biao, ‘From 1989 to 1984: Tiananmen Massacre and China’s High-tech Totalitarianism,’ Contemporary Chinese Political Economy and Strategic Relations, Vol.5, No. 2,2019.
[38] 對華接觸政策的弊端,經過三十多年逐漸暴露出來,美國兩黨都已做出重大調整。被川普支持者忽略的另一點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與世界的接觸,雖然未能實現民主化,但為民主轉型準備了深刻的思想條件和社會結構。Ci Jiwei,Democracy in Chin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9
[39] Perry Link, ‘Seeing the CCP Clearly.’ 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11 February.2021.
[40] 滕彪,〈爲什麽支持民主的人應該反對川普?〉,《當代中國評論》季刊,2021.2。
https://tengbiao.wordpress.com/2021/04/24/滕彪:走入歧途中國自由主義-中國泛民派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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