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sted on 2020-03-16 by Editor
發哨子的人
2019年12月30日,艾芬曾拿到過一份不明肺炎病人的病毒檢測報告,她用紅色圈出「SARS冠狀病毒」字樣,當大學同學問起時,她將這份報告拍下來傳給了這位同是醫生的同學。當晚,這份報告傳遍了武漢的醫生圈,轉發這份報告的人就包括那8位被警方訓誡的醫生。
這給艾芬帶來了麻煩,作為傳播的源頭,她被醫院紀委約談,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嚴厲的斥責」,稱她是作為專業人士在造謠。
此前的一些報道,艾芬被稱為「又一個被訓誡的女醫生浮出水面」,也有人將她稱為「吹哨人」,艾芬糾正了這個說法,她說自己不是吹哨人,是那個「發哨子的人」。
這是《人物》3月刊封面《武漢醫生》的第二篇報道。
文|龔菁琦編輯|金石攝影|尹夕遠
接到武漢市中心醫院急診科主任艾芬同意採訪的短信是3月1日凌晨5點,大約半小時後,3月1日凌晨5點32分,她的同事、甲狀腺乳腺外科主任江學慶因感染新冠肺炎去世。兩天後,該院眼科副主任梅仲明過世,他和李文亮是同一科室。
截止2020年3月9日,武漢市中心醫院已有4位醫護人員因感染新冠肺炎去世——疫情發生以來,這家離華南海鮮市場只幾公里的醫院成為了武漢市職工感染人數最多的醫院之一,據媒體報道醫院超過200人被感染,其中包括三個副院長和多名職能部門主任,多個科室主任目前正在用ECMO維持。
死亡的陰影籠罩着這家武漢市最大的三甲醫院,有醫生告訴《人物》,在醫院的大群里,幾乎沒有人說話,只在私下默默悼念、討論。
悲劇原本有機會避免。2019年12月30日,艾芬曾拿到過一份不明肺炎病人的病毒檢測報告,她用紅色圈出「SARS冠狀病毒」字樣,當大學同學問起時,她將這份報告拍下來傳給了這位同是醫生的同學。當晚,這份報告傳遍了武漢的醫生圈,轉發這份報告的人就包括那8位被警方訓誡的醫生。
這給艾芬帶來了麻煩,作為傳播的源頭,她被醫院紀委約談,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嚴厲的斥責」,稱她是作為專業人士在造謠。
3月2日下午,艾芬在武漢市中心醫院南京路院區接受了《人物》的專訪。她一個人坐在急診室辦公室中,曾經一天接診超過1500位患者的急診科此時已恢復了安靜,急診大廳里只躺着一名流浪漢。
此前的一些報道,艾芬被稱為「又一個被訓誡的女醫生浮出水面」,也有人將她稱為「吹哨人」,艾芬糾正了這個說法,她說自己不是吹哨人,是那個「發哨子的人」。採訪中,艾芬數次提起「後悔」這個詞,她後悔當初被約談後沒有繼續吹響哨聲,特別是對於過世的同事,「早知道有今天,我管他批評不批評,『老子』到處說,是不是?」
關於武漢市中心醫院和艾芬本人在過去的兩個多月中到底經歷了什麼?以下,是艾芬的講述——
艾芬
前所未有的訓斥
去年12月16日,我們南京路院區急診科接診了一位病人。莫名其妙高燒,一直用藥都不好,體溫動都不動一下。22號就轉到了呼吸科,做了纖維支氣管鏡取了肺泡灌洗液,送去外面做高通量測序,後來口頭報出來是冠狀病毒。當時,具體管床的同事在我耳邊嚼了幾遍:艾主任,那個人報的是冠狀病毒。後來我們才知道那個病人是在華南海鮮做事的。
緊接着12月27日,南京路院區又來了一個病人,是我們科一位醫生的侄兒,40多歲,沒有任何基礎疾病,肺部一塌糊塗,血氧飽和只有90%,在下面其他醫院已經治療了將近10天左右都沒有任何好轉,病人收到了呼吸科監護室住院。同樣做了纖維支氣管鏡取了肺泡灌洗液送去檢測。
12月30日那天中午,我在同濟醫院工作的同學發了一張微信對話截圖給我,截圖上寫着:「最近不要去華南啊,那裡蠻多人高燒……」他問我是不是真的,當時,我正在電腦上看一個很典型的肺部感染患者的CT,我就把CT錄了一段11秒鐘的視頻傳給他,告訴他這是上午來我們急診的一個病人,也是華南海鮮市場的。
當天下午4點剛過,同事給我看了一份報告,上面寫的是:SARS冠狀病毒、綠膿假單胞菌、46種口腔/呼吸道定植菌。我仔細看了很多遍報告,下面的注釋寫着:SARS冠狀病毒是一種單股正鏈RNA病毒。該病毒主要傳播方式為近距離飛沫傳播或接觸患者呼吸道分泌物,可引起的一種具有明顯傳染性,可累及多個臟器系統的特殊肺炎,也稱非典型肺炎。
當時,我嚇出了一身冷汗,這是一個很可怕的東西。病人收在呼吸科,按道理應該呼吸科上報這個情況,但是為了保險和重視起見,我還是立刻打電話上報給了醫院公共衛生科和院感科。當時我們醫院呼吸科主任正好從我門口過,他是參加過非典的人,我把他抓住,說,我們有個病人收到你們科室,發現了這個東西。他當時一看就說,那就麻煩了。我就知道這個事情麻煩了。
給醫院打完電話,我也給我同學傳了這份報告,特意在「SARS冠狀病毒、綠膿假單胞菌、46種口腔/呼吸道定植菌」這一排字上畫了個紅圈,目的是提醒他注意、重視。我也把報告發在了科室醫生群裡面,提醒大家注意防範。
當天晚上,這個東西就傳遍了,各處傳的截屏都是我畫紅圈的那個照片,包括後來知道李文亮傳在群里的也是那份。我心裡當時就想可能壞事兒了。10點20,醫院發來了信息,是轉市衛健委的通知,大意就是關於不明原因肺炎,不要隨意對外發布,避免引起群眾恐慌,如果因為信息泄露引發恐慌,要追責。
我當時心裡就很害怕,立刻把這條信息轉給了我同學。過了大概一個小時,醫院又來了一份通知,再次強調群內的相關消息不能外傳。一天後,1月1日晚上11點46分,醫院監察科科長給我發了條消息,讓我第二天早上過去一下。
那一晚上我都沒有睡着,很擔憂,翻來覆去地想,但又覺得凡事總有兩面性,即便造成不良影響,但提醒武漢的醫務人員注意防範也不一定是個壞事。第二天早上8點多一點,還沒有等我交完班,催我過去的電話就打來了。
之後的約談,我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非常嚴厲的斥責。
當時,談話的領導說,「我們出去開會都抬不起頭,某某某主任批評我們醫院那個艾芬,作為武漢市中心醫院急診科主任,你是專業人士,怎麼能夠沒有原則沒有組織紀律造謠生事?」這是原話。讓我回去跟科室的200多號人一個個地口頭傳達到位,不能發微信、短信傳達,只能當面聊或者打電話,不許說關於這個肺炎的任何事情,「連自己的老公都不能說」……
我整個人一下子就懵了,他不是批評你這個人工作不努力,而是好像整個武漢市發展的大好局面被我一個人破壞了。我當時有一種很絕望的感覺,我是一個平時認認真真、勤勤懇懇工作的人,我覺得自己做的事情都是按規矩來的,都是有道理的,我犯了什麼錯?我看到了這個報告,我也上報醫院了,我和我的同學,同行之間對於某一個病人的情況進行交流,沒有透露病人的任何私人信息,就相當於是醫學生之間討論一個病案,當你作為一個臨床的醫生,已經知道在病人身上發現了一種很重要的病毒,別的醫生問起,你怎麼可能不說呢?這是你當醫生的本能,對不對?我做錯什麼了?我做了一個醫生、一個人正常應該做的事情,換作是任何人我覺得都會這麼做。
我當時的情緒也很激動,說,這個事是我做的,跟其餘人都沒有關係,你們乾脆把我抓去坐牢吧。我說我現在這個狀態不適合在這個崗位上繼續工作了,想要休息一段時間。領導沒有同意,說這個時候正是考驗我的時候。
當天晚上回家,我記得蠻清楚,進門後就跟我老公講,我要是出了什麼事情,你就好好地把孩子帶大。因為我的二寶還很小,才1歲多。他當時覺得莫名其妙,我沒有跟他說自己被訓話的事,1月20號,鍾南山說了人傳人之後,我才跟他說那天發生了什麼。那期間,我只是提醒家人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出門要戴口罩。
外圍科室
很多人擔心我也是那8個人之一被叫去訓誡。實際上我沒有被公安局訓誡,後來有好朋友問我,你是不是吹哨人?我說我不是吹哨人,我是那個發哨子的人。
但那次約談對我的打擊很大,非常大。回來後我感覺整個人心都垮了,真的是強打着精神,認真做事,後來所有的人再來問我,我就不能回答了。
我能做的就是先讓急診科重視防護。我們急診科200多人,從1月1號開始,我就叫大家加強防護,所有的人必須戴口罩、戴帽子、用手快消。記得有一天交班有個男護士沒戴口罩,我馬上就當場罵他「以後不戴口罩就不要來上班了」。
1月9號,我下班時看見預檢台一個病人對着大家咳,從那天后,我就要求他們必須給來看病的病人發口罩,一人發一個,這個時候不要節約錢,當時外面在說沒有人傳人,我又要在這裡強調戴口罩加強防護,都是很矛盾的。
那段時間確實很壓抑,非常痛苦。有醫生提出來要把隔離衣穿外頭,醫院裡開會說不讓,說隔離衣穿外頭會造成恐慌。我就讓科室的人把隔離服穿白大褂裡面,這是不符合規範的,很荒謬的。
我們眼睜睜地看着病人越來越多,傳播區域的半徑越來越大,先是華南海鮮市場附近可能跟它有關係,然後就傳傳傳,半徑越來越大。很多是家庭傳染的,最先的7個人當中就有媽媽給兒子送飯得的病。有診所的老闆得病,也是來打針的病人傳給他的,都是重得不得了。我就知道肯定有人傳人。如果沒有人傳人,華南海鮮市場1月1日就關閉了,怎麼病人會越來越多呢?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如果他們當時不那樣訓斥我,心平氣和地問一下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再請別的呼吸科專家一起溝通一下,也許局面會好一些,我至少可以在醫院內部多交流一下。如果是1月1號大家都這樣引起警惕,就不會有那麼多悲劇了。
1月3號下午,在南京路院區,泌尿外科的醫生們聚集在一起回顧老主任的工作歷程,參會的胡衛峰醫生今年43歲,現在正在搶救;1月8號下午,南京路院區22樓,江學慶主任還組織了武漢市甲乳患者康復聯歡會;1月11號早上,科室跟我彙報急診科搶救室護士胡紫薇感染,她應該是中心醫院第一個被感染的護士,我第一時間給醫務科科長打電話彙報,然後醫院緊急開了會,會上指示把「兩下肺感染,病毒性肺炎?」的報告改成「兩肺散在感染」;1月16號最後一次周會上,一位副院長還在說:「大家都要有一點醫學常識,某些高年資的醫生不要自己把自己搞得嚇死人的。」另一位領導上台繼續說:「沒有人傳人,可防可治可控。」一天後,1月17號,江學慶住院,10天後插管、上ECMO。
中心醫院的代價這麼大,就是跟我們的醫務人員沒有信息透明化有關。你看倒下的人,急診科和呼吸科的倒是沒有那麼重的,因為我們有防護意識,並且一生病就趕緊休息治療。重的都是外圍科室,李文亮是眼科的,江學慶是甲乳科的。
江學慶真的非常好的一個人,醫術很高,全院的兩個中國醫師獎之一。而且我們還是鄰居,我們一個單元,我住四十幾樓,他住三十幾樓,關係都很好,但是平時因為工作太忙,就只能開會、搞醫院活動時候見見面。他是個工作狂,要麼就在手術室,要麼就在看門診。誰也不會特意跑去跟他說,江主任,你要注意,戴口罩。他也沒有時間和精力打聽這些事,他肯定就大意了:「有什麼關係?就是個肺炎。」這個是他們科室的人告訴我的。
如果這些醫生都能夠得到及時的提醒,或許就不會有這一天。所以,作為當事人的我非常後悔,早知道有今天,我管他批評不批評我,「老子」到處說,是不是?
雖然和李文亮同在一個醫院,一直到去世之前我都不認得他,因為醫院4000多號人太多了,平時也忙。他去世前的那天晚上,ICU的主任跟我打電話借急診科的心臟按壓器,說李文亮要搶救,我一聽這個消息大吃一驚,李文亮這個事整個過程我不了解,但是他的病情跟他受訓斥之後心情不好有沒有關係?這我要打個問號,因為受訓的感覺我感同身受。
後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證明李文亮是對的時候,他的心情我非常能理解,可能跟我的心情一樣,不是激動、高興,而是後悔,後悔當初就應該繼續大聲疾呼,應該在所有的人問我們的時候,繼續說。很多很多次我都在想,如果時間能夠倒回來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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