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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作品] 生死不由我

他眨著眼睛,眼前的螢幕出現一行又一行的字句。
十五前癱臥在床的日子,著實有很多積壓已久的感受,不吐不快。
每一天,他就憑著左手幾隻還能郁動的手指,連續七小時不眠不休地打字,就算是醫生和護士好言相勸,他都依然故我。
沒有人比他更明欲語無言、欲說無從的鬱悶。因為他怕自己每一句說話,都被人當作是請求、惹人憐憫。
即使他心裡明白有很多人關心他,他對身邊每一副婉惜、悕憈的目光,由喜生厭,由厭生怨。
他不想再讓旁人心裡好過一點,而故作堅強。他不明白,正常之人,何以總認為他這類身體殘廢之人,只要繼續生存,就必然是意志堅強、熱愛生命?何以他們
認為自己都過不了的關口,他就真的成功跨過?
更重要的是,他之所繼續生存,不過是身邊人的意願。就算是出愛,這十多年來,他就連掌管自己的生存的權力,都拱手相讓好像這個世界上﹐就只有自己想撒手塵寰。
不過,既然沒可能,多想,亦無謂。他只知道,若然他繼續將所有事憋在心裡,他還可撐多久。肉體的敗壞、肢離的虛廢,他不想受亦受了多個年頭。前程,煙消﹔理想,雲散,他怨過所有相識的人,恨過滿天神佛﹔他有過短暫開竅,亦試過故態復萌。人生,已經外在的驚喜,只有心情的高低。
除了八年前的那一天,意外發生後的第七個年頭,他,看得見牠們。
今日,牠如常坐在他身邊,一邊自說自話。
我見你日寫夜寫,其實你寫的是什麼?”牠撥起眼前的幾條髦毛,對著眼前的螢幕,看得發呆。
幹嗎你今天不用工作嗎?你拍擋如何饒得你?”他問道。
反正我們每晚都在這裡等,多數都要十點以後方要工作,當我來探探你好了。牠答道,眼珠仍然順著螢幕上的字游走。
我倒想你真的帶我走,不是來探我!”他說道,然後乾咳了幾聲。
我跟你說,閰王要你三更死,就不許留人到五更,你命不該絕…牠望著他。
你這句說話,我已聽了八年了!”他說道。“八年來,我看著你們帶走患血癌的小孩、流產失血過多的孕婦、半生勞碌但又無緣見子女成家立室的慈父…太多不應該死的人,都過世了…”他指頭停下來,對著牠說。
“我不是同你說過嗎?每晚要帶走誰,連我們也不清楚…你父母為何生下了你,沒理由﹔你何時、為何離開,亦沒什麼理由可言…”牠說道。
“我每天都想,你,竟然成了我最熟絡的知己…對著你,我竟然可以暢所欲言,真諷刺…”他無奈地笑著說。
“我又何曾想過你會見得到我們?”牠也笑著說。
“你…你今次何不試試…”他勉強舉起幾個指頭,指著病床上攔杆的鎖扣。
“幹嗎你總要這樣呢?我說過,你死,你事,我不是死神,沒權干涉。生不由得你,你幹嗎偏要求死?”牠問道,顯得不奈煩。
“你認為我這樣還有什麼盼望…除了現在我要寫下我的感想外,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期盼、沒有什麼可以指望了…”他說。
“幹嗎我給你說的話,你總是忘了…”牠沒趣地答。
對答間,醫院大房門外,突然傳來一把嚎叫。
“啊!是阿牛!幹嗎牠今天這麼早就找著我?”牠回過頭來,望出門外。
“你不是說人死,都不由他決定嗎?”他問道。
牠,沒有理會他,徑自走出門外。
過了良久,有一個人,徐徐走到他的跟前。
“爸,時候不早,你幹嗎來到這裡?探病時間不是過了嗎?”他問道。
“兒子,沒打緊…護士和醫生說你從早到晚打個不停,叫我來勸一勸你罷了。”父親說道。
“爸,幹嗎連你也這樣…我真的不會有什麼問題…我只是有太多感受,想趁記性還好時一一記下來罷了。”他答道。
“放心,兒子,你還有很長的日子呢…”父親說著,輕拭著枯稿的眼皮。
“問題就是…日子太長了…”他無奈地答道。
“兒子,我作為你的父親,當然不願見你有任何不測…”父親說道。“我亦清楚,你是為著我,強裝堅強…別人只想到你有多苦,卻從未想過你如何忍受這些痛苦,這點,我是明白的…”
他,指頭輕輕觸碰父親放在被子上的雙手,默然無語。
“這十多年,上天亦實在對你太過殘忍了…”父親滴著淚說。
“爸,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他哽咽地說道。
“這十五年來,我每天都迫同我…不…是聽我訴心事,難為了你吧…”父親破涕而笑。“怪就怪我口齒不清,說不得清楚…”父親說。“我只想你知…你的想法…我是明白的…”
話音甫落,牠,和牠,走回病房。
“對不起,是時候要走了…”牠說道,低著嗓子。
“我明白…我知道…”父親站起來,伸伸腰骨,往地上踏了兩腳。“只是太突然,我沒想過這麼快…但至少,我都完成這最後一件事…”
“爸…你怎麼…你怎麼…”還在床塌的他,呆望父親,當下,腦裡一片空面。
他的眼裡,只不斷放映著兒時與父親到公園玩耍、家人為自己辦生日會、一起出外渡假、大學畢業的美好片段。有弟妹、有已過世的母親、有父親、有朋友、有過自己愛過的人…刹那間,十多年來都未有緬懷過的片段,霎時間潮著眼簾踏眼而來。那段美好的日子,彷彿將他牢牢的覆蓋。他,只感到輕浮、感到迷糊,不單是指頭會動,四肢也好像突然間再聽其呼使,隨意擺動。
“你,也跟我們走吧…”牠,對他說。
那一夜,這間病房,沉浸在一個單一的影符中,沒有起伏,沒有跳動。地上軟癱著一個乏力的藥包,藥水無聲地沾濕著他的被單。
“朋友,這是我唯一可做的了…”牠,再次撥開頸項的髦毛,遠處等候著的拍擋,擰一擰頭上的一對角,走在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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