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而古老的戰艦」
隨著更多商人、旅人深入中國,她神祕的面紗一絲絲揭起,歐洲人看見的不再是馬可波羅、早期傳教士美化了的文明古國,卻是一個裹小腳、棄女嬰,野蠻不堪一擊的老大帝國。到了18世紀末,對於新一代的德國哲學家,四千年來不曾改變的中華帝國是一頭怪獸。一頭稀有動物。對於儒家,他們抵達了和萊布尼茲全然相反的結論。在新發現的人類主體意識的帶領下,西方朝黑格爾所說的,為自由意志、絕對精神推進的歷史一路奔去。
在啟蒙運動之後的歐洲人眼中,停滯的中央帝國有如一個巨大的化石。「古老的中國活似一個上了香油的木乃伊,上面畫滿了象形文字,站立在世界的邊陲,遠離與其他國家富於刺激性的接觸。他體內的血液循環已停止,猶如冬眠的動物一般。」(赫爾得Johann Gottfried von Herder,《人類史哲學》,1784)
同時,乾隆朝翻了一倍的人口造成糧食緊張,民變四起,清廷生怕任何的風吹草動,更懼怕新事物的出現。南巡時,乾隆見到西洋商船飛揚跋扈,回京後嚴格執行對外商的限制。康熙朝開放的四個海口除了廣州外對西洋人關閉;傳教士集中在廣東、澳門堂內,不得與中國人交往;洋商不得奴使中國人、不得自由出入廣州,不准學說中國話、買中國書,不許坐轎,更不許把婦女帶入中國。百姓不得接觸西洋人。除非有皇帝的特批,不得離開中國。接續雍正朝的心獄,乾隆大興文字獄鉗制漢人思想,以編《四庫全書》為名,分別禁、焚了各兩千多種書、毀數十種書版,殺了數百名文人。
在奢靡的乾隆盛世出現了吏治敗壞、貧富不均、糧食不足的現象。在早期,來到中國的西方人多次提到:「在這裡,我們從未看見有窮人乞討。」現在,來到這占全世界三分之一人口的帝國,西人的觀感有了變化。在他們的觀察中,這是一個偉大的國家。然而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同時有這麼大的悲慘。人們的貧困怵目驚心。更叫人驚訝的是窮人的忍耐力。「中國有一句名言:『富者甲第連雲,貧者無立錐之地』……但這句話在其他國家並不適用。」(馬戛爾尼,1793-94)
與白晉筆下的康熙大帝迥異,中國皇帝也生出了新的面貌。關於雍正,耶穌會士留下了沉重的告白:
「和這麼一個強大、絕對、自負,總是自己有理的非基督徒君主打交道,我們的處境令人傷心又很奇特。這個君主是他的帝國的至尊,他專制,擁有無限的權力。他不允許打斷他說的任何話,他也不聽別人的回答,他感到了壓力時,用不著得到允許就可以隨意改口;他並不缺少頭腦、機敏來規避別人所能對他說的更有說服力的意見。……我懇切地請求為我們祈禱。」(巴多明神父,1727)
在對天主教的迫害上,乾隆變本加厲。多名傳教士被捕、兩位神父受到絞刑;1784年,展開了對傳教士全國性的大搜捕。這是耶穌會士自身的感觸:「自從傳教士來到京城後,……沒有一個皇帝比乾隆皇帝更嚴厲地禁教。」在皇室收藏的絹畫上蓋滿了碩大御印的乾隆,在滿清帝國身上刻下了更深的烙印。
彷彿是為了更好的印證歐洲人無情的批判,清帝國把長長的裹腳布一圈圈纏上自己的腳、身子、頭。她立在殘忍的時間風暴中,不敢移動分毫。對於被竊的滿清帝國,西方人寫下了全新的印象:「中華帝國是一艘古老、瘋狂、一流的戰艦。……他也許不會整體下沉,也許會作為殘骸而隨波逐流,然後在岸上撞得粉碎。然而他絕不可能在舊船的船底上重新建造。」(《馬戛爾尼日記》,1793-94)
乞丐的復仇
從17到19世紀,對於中國,歐洲走過了從崇拜到蔑視的大轉折。其中,1793年英國第一個來華使節團的挫敗是轉捩點。這一使節團由馬戛爾尼帶領,懷著無比的希望和英國人的祝福駛向中國,夢想得到更多港口、使節長駐北京的許可、合理的稅制。回國後,使節的跟班安德遜寫道:「我們的整個故事只有三句話:我們進入北京的時候像乞丐,在那兒居留的時候像囚犯,離開時則像小偷。」
馬戛爾尼拒絕向乾隆(「一個耳聾的老人」)三跪九叩已成為人盡皆知的歷史。西方第一強國不向中國皇帝下跪。在傲慢的另一邊,滿清使出了種種招數侮辱這些洋人。拒絕馬戛爾尼贈送的馬車,餓他們,讓他們在黑夜的冷風中和朝貢的使臣等待皇帝幾個小時,騙他們,領他們兜圈子,最後,暗示他們離開——盡速離開。離開這對他們來說不幸的帝國時,這些英國人徹夜打包至清晨,沒人能睡覺。他們或是拋棄、或是被搶走大量的隨身物,狼狽地登上車。
灰頭土臉的使節團回到祖國,寫下了他們在中國的見聞、遭受的屈辱。海上帝國:大不列顛婦女一怒之下拒用中國貨。然而在這叫人傷心的重挫之後,英國並未放棄在中國擴大通商的努力。他們派出的使節團經歷了兩回更大的挫敗。
馬戛爾尼來華時,鴉片非常稀少。在穿過中國途中,他曾望著煙葉田想:「可以賣煙草給中國。」英國國會終止了東印度公司貿易壟斷之後,在印度種植、收割的鴉片大量傾銷中國。對於向世界輸出美麗的絲綢、青花器、儒家哲學的中國,英國無以為報,報之以蠶食中國人的鴉片。(維基百科)
以後發生的事,已烙印在所有中國人的心上。
林則徐焚燬鴉片、廣州的英國商人面臨死刑時,對於是否發動戰爭,英國下議院有過一場激烈的辯論。對於把槍炮對準這曾被視為文明的烏托邦,從那兒運來無數噸絲綢、茶葉,在槍炮下不堪一擊的東方古國,英國人不能沒有良心的譴責。然而一席話決定了歷史的道路:
「我們現時的利益,我們的良知和我們的人性禁止我們考慮派兵遠征中國,除非我們絕對肯定我們的忍耐沒有用。」「正在預備中的戰爭是一場世界性的戰爭。它的結局會產生不可預估的影響。根據勝負,這些影響又將是截然相反的。」
歷史向自身回返:說話的議員是1793年英國訪華使節團中馬戛爾尼的副手喬治.斯當東的兒子。他是使節團中唯一學了一些中國話的人,也是馬戛爾尼的見習侍童。1816年,長大了的斯當東隨阿美士德訪華時在深夜抵達京城,被清廷官員粗暴地推擠拉扯,強迫他們即刻去拜見嘉慶皇帝,並一定要他們行叩頭禮;使節團拒絕後立刻被逐出中國。如今,斯當東是下議院議員,被視為全英國最理解中國的人。
早在當年訪華時,馬戛爾尼已看出:「只需幾艘三桅戰艦就能摧毀中國的海岸艦隊」;清朝「注定要在海岸上被撕成片片。」不到半世紀後,英國艦隊以炮火轟開了中央帝國緊閉的大門,取得了他們要求的港口、租地。
鴉片戰爭二十年後,英法聯軍焚燬了名聲遠播歐洲的圓明園,大火一連燒了兩天。與這世界奇蹟一起葬身火海的是如夢幻一般的大水法,以及三百名太監、宮女。
20世紀第一年,八國聯軍翻牆、鑽地下水道、騎馬進入紫禁城,這一百多年前英國使節夢寐以求能一窺的,金子般在太陽下閃爍的宮殿。聯軍闖入翰林院,把《永樂大典》厚大的宣紙一頁頁撕下來,一頁頁在泥濘的地下鋪成一條路,好讓馬匹踏蹄前進。馬身後拉的,是一車車洗劫紫禁城而來的珍寶。來自英、法、德、義、美、俄、奧、日的士兵在京城擄掠縱火,持刀立在被砍殺的中國人身上拍照留念,狂飲歡慶1900年的到來。
直到今天,無論是中國人或是歐洲人都沒有從這一場惡夢中醒來。無論是歐洲人還是中國人,都不能把這場災難從自己的良心或記憶中移去。直到今天,中國人沒有恢復撕成碎片的自尊。有如患了不治之症的病人,他們心上的烙印久久不癒。
驕傲的東西方誤解了彼此,傷害了彼此。這傷害是這般深,直到今天,人類沒有從這場整整燃燒了大半個世紀的烈火中把自己拯救。
拯救
我們生活在八國聯軍進入紫禁城一百年之後。在這一百年間,古老的中央帝國(當然,再也沒有人承認這一無知自大的名稱)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改變自己,以求在這世界上活下去。國父孫逸仙發起了十次革命以求救亡圖存,把天朝從毀亡中拯救。這古老帝國發生了兩波革命,走向了兩個共和國。「中國人只有通過起義、仇外以及內戰才能治癒他們受到的創傷。」(佩雷菲特,《停滯的帝國》)
科舉制度取消,為西化的教育全面取代。菁英棄儒學而從事醫學、科學、工程,相信科學化的教育制度是中國一切病症的靈丹。唯有如此,中華民族可以在世界上再度興起。在民族挫敗的心理中,原本為世界中心的中國一變而為沒有任何科學,發明了羅盤、指南針、火藥卻不知如何使用的,落伍、可恥而可悲的老大國度。
中國人脫下長袍馬褂,穿上他們取笑過、嘲弄過的西洋緊身外衣長褲,把萊布尼茲盛讚的象形文字橫寫,為自己取上朗朗上口的英文名字。在世界上,他們獲得了蘊含羞辱的印記:「Chinaman」。這些Chinaman離開兵敗如山倒的祖國出發到世界上,為洋人洗衣服、蓋鐵路、洗盤子,在偷渡的船艙、巴士密閉的空間中因缺氧而全體覆亡。化整為零來到了西方的中國人把中華帝國蒙受的恥辱赤裸裸地展向了全世界。
以後來者的洞視,西方人看出來中國的挫敗是如何徹底。「只消把中國輕輕一推,它就會滾落無底深淵。」(史景遷,《大汗之國》)
是否有人記得,「中國」這兩個字曾經如何被西洋人以敬畏、欣喜之情說出來。中國風「Chinoiserie」——這造於17世紀的法國字蘊含對於古國美感的種種幻想。在今天,它更多是廉價的,不被尊重的異國情調。然而,中國文明曾經給予歐洲人至高的啟迪。曾經,和平、以天道為依歸的中國文明被視為歐洲文明的解藥。
在工業革命全面來襲、雍正鎖國前夕,中國文明曾為歐洲所嚮往。有另一條路,是古代中國所喻示的。那是中國庭院化入自然的空靈,柔能克剛、無用之用的另一種生存品格。拋開其不能否認的缺失,僅以文明的特色來說,古代中國依循天理、與自然和光同塵的生活,以及其有如自然宗教的道德原則,曾被尊為文明的最佳範式。
世界走向了另一條路。閉關自守的中國失去了「世界上唯一文明國家」的自信。同時失去的,是世界向她學習的契機。滿清帝國把自己封閉、在人們的心上綁上鎖鏈,結出了碩大的惡果。面對落後、膽怯的中國,西洋人鐵了心。
日遷月移,人類步入了21世紀。在這嶄新的千禧年,世界比所有的時代更需要一種不同於以往的文明取向。在經歷了科技萌芽、成熟、壞滅的全過程之後;在經歷了科技文化對自然的摧毀,對人的全面物化之後,我們幡然醒悟:必須有另一種生存方式。必須有另一種對待生命、對待自然的方式。上善若水的中國文化與唯「進步」是瞻的西方科技文明立在對立的兩極上,相信「剝極必復」、「亢龍有悔」:從這裡出發,是人被上天賦予的,常住久安在大地上的生存範式,以天,以天道為最高原則的神傳文化。
為了一個慷慨大度的中華帝國,終其一生,康熙驅策自己、全力以赴。為了接近遠方的古國,太陽王遣使者遠渡惡海來取經。然而在近兩個世紀的挫敗後,我們對中華文明失去了所有的信心。對於祖先交付到手中的傳統,我們霧裡看花,不明真義。我們活下去,把腳下深入土地的根一根根切斷。
對中國傳統的背棄是五四、文革之後病根深遠的後遺症。從失敗所打造的透視鏡這一端回望,我們看到了一敗塗地的傳統。唯有越過這恥辱的二百年,眺望歐洲人航向中國的17、18世紀,唯有遙望泰然自若、雍容雄健的漢唐,我們如夢方醒一般,看見了另一個中央帝國,看見了自己背棄的傳統殊特的榮光。
中央帝國的挫敗是人類全體的挫敗。毀壞了地球上唯一倖存,一脈相傳的古文明,直到今天,世界背負這一毀滅性的災難而不能把自己拯救。
文明的歧途
在啟航向中國前,馬戛爾尼寫下了這些話:「為了使人類的知識更趨完善,為了越過我們天性裡的缺陷去打造一個幸福的社會,這就不光需要我們和中華帝國之間建立起自由的,不受限的關係。」
美夢破滅後,他寫道:「這是英國派往中國的第一個使團,許多人,首先是我,對這次訪華滿懷希望。做為該團的使臣,我不能不感到最痛苦的失望,我不能不為失卻了最初的前景而感到萬分遺憾。」
人類踏上了致命的歧途。在這歧途的分叉點之前,是太陽王非凡的光熱所促成的東西方偉大的交會。一刀切開這歧途的,是工業科技、帝國主義風潮的興起;是被竊的滿清帝國急速的向內縮聚、僵化。從時間的這一點,東西方以不可挽回的速度逆向前行,一路抵達最終的衝撞。
這一切是否必然?或者,這是出於一種被迫出格的厄運,一種偏離了原有藍圖的謀略?歷史由兩股力量推動,在全然正、負的兩種力量之中存在各種灰色地帶。一切發生的事件不是出於偶發的因素,卻是由更高的力量所主宰。正當西方朝思想啟蒙、航海擴張、工業科技的道路挺進,中央帝國朝心獄、鎖國走去。這嚴重的失衡不是出於偶然,更非出於自然。反觀康熙與路易十四遙相呼應的自信與好奇、對遠方文明非凡的接受力,這一偉大的交會也不是出於偶然。
兩位自幼登基,統治時期長達61年(康熙)、72年(路易十四)的英主越過萬里屏障,把手探向了彼此。這奇蹟式的交會多像是造物主煞費苦心的安排。而在這之後東西方以加速度逆向而行、猛烈撞擊的軌道又是多麼詭異,有如人類集體的自毀前程。
斯當東的話猶在耳邊:「這場戰爭是一場世界性的戰爭。它的結局會產生不可預估的影響。根據勝負,這些影響又將是截然相反的。」在今天,這一狂風過境般致命的影響已展現在我們眼前:科技文明席捲世界,把人類引入了荒蕪的現代、更荒涼的後現代。東方古文明成為敗北的文明;為了生存,東方——中國、印度、日本尾隨西方,亦步亦趨,青出於藍。
全盤西化的東方失去了自己原有的,平衡西方的力量。與天相近的,保有河圖、洛書、八卦、《易經》等奧祕天書的中國文明喚醒人與天通的一條路被攔腰截斷。
16世紀晚期,利瑪竇歎道:「中國不僅是一個王國,中國其實就是一個世界。」「中華帝國似乎是一個歷史奇蹟。在世界所有的國家中,中國是最古老的。」殘酷地批判中國的謝林也不得不承認中國獨特的歷史地位。
這時間長河中的奇蹟、猶如一整個世界的古國。這世界上唯一一脈相承,沒有斷裂的古文明被賦予了什麼特殊的使命?直到今天,中國依然是距離西方最遙遠,深不可測的國度。詩人梵樂希這樣描述:「在很長的時間裡,中國對我們而言像是一個遙遠的行星。」即使在失去了魅惑人的神祕、被打得落花流水後,中國依舊在世人心中佔有一席之地。做為唯一承傳久遠古代的國度,中國的命運關乎全世界的命運。她是一把人類開啟自身封藏的遠古記憶的,珍貴的鑰匙。
墜落的最低點
步入20世紀,所謂「中國」有了全新的內涵。歷史驚人地重返:「弒父」一詞成為五四以來中國現代化的暴力式口號。為了把傳統的包袱拋棄,青年人在精神上象徵式地「弒父」,好叫自己活下去。這一切,或許,不可避免:在雍正竊國兩百年之後,中國已成為人們急於拋棄的包袱。
在人類驚心動魄的20世紀,中國經歷了兩次革命,一步步換血,直到她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經過了一個半世紀的困頓之後,在今天,人們以為新中國終於從過往的挫敗中崛起。所有的屈辱成為過去,中國再度升起,世界向她俯首稱臣。
歷史並不這樣運行。歷史並不這樣輕省。
我們啞然失色地發現:一如雍正王朝,十年文革把人心誅滅殆盡。一如雍正王朝,新中國築起了一道金盾長城,把人民鎖入隱形的囚籠。囚籠內,一場規範龐大的宗教迫害悄然進行。在遍地的物質、金幣中升起了一座無牆的監獄,把人的精神腐蝕。唯一不同的是:新中國把來自西方的馬克思主義植入自己的靈魂,一絲絲啃噬了民族傳統的精髓。和雍正竊國一無二致,這一啃噬是如斯徹底,半個世紀後,我們抵達了全新的民族品種。
「鎮反反右及文革害死了幾百萬知識分子,那是中國僅有的知識分子,現在中國幾乎沒有知識分子了,雖然識字從事腦力勞動的人很多。這樣下來,我們這個民族,我們這個種族,還剩下什麼呢?只剩下成群結隊的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在啃咬一切,森林、河流、土地,和同等重要的禮義廉恥。」(張林)
革命弒父之後的人民共和國是兩世紀以來民族朝下墜落的拋物線的延長。更準確地說:它是這一墜落抵達的最低點。這最低點有多麼沉痛,從反面昭示了我們集體受到的創傷有多麼深重。
人類在崎嶇辯證的路上迂迴前進。一部人類歷史無非是人嘔心瀝血,接力式的行動在時間中一頁頁動人的展現。是宇宙意志驚心動魄的辯證。雍正竊國之後兩百年而有國父孫中山的十次革命。太陽王的後裔:路易十六命喪斷頭臺後而有拿破侖帶領勁旅、學者、馱書的大騾隊席捲歐洲、統一歐洲的雄心壯志。當新中國再一次把民族精神從根部搗毀,將有什麼全新的力量與人物升起,把我們從歧路上領回家園?
中國心靈
利瑪竇曾經在家書上寫道:「中國人對我年紀不大就滿頭白髮感到驚奇。他們不瞭解:我的頭髮是因為他們而白的。」橫渡惡海,一生在中國大地上奔波、死於中國、葬於中國的傳教士,所有他們帶來的天文儀器、奎寧、彩筆,都是為了使這帝國的子民見證天主的大能。
「通常,生活在後世的人無法理解,這世界的偉大創舉或事業都有其根源可尋。我時刻在尋找這一現象的原因,結果發現答案就是:世上的萬事萬物在萌芽時外觀都十分渺小,難以辨別,人們很難相信他們最終會發展為標示著偉大時代的事物。」(利瑪竇)
回望來自太陽王的使者,我們訝異地發現在不知不覺中,他們的願望已然成就。今天在中國,官方註冊、地下教會加起來有上億名基督徒、天主教徒。時間以不可思議的力量雕鑄人的生命。在我們沒有預期的地方,西洋傳教士成就了他們一生所致力的事業,這超乎所求所想的大夢成真。
另一方面,人類沿科技的高速道路來到了數碼、高科技、複製人的時代。被捲入其中的,是躍上了世界舞臺的人民共和國。沒有任何抵抗力,東方——全體東方成為現代科技的禁臠。而嘲諷的是,為網路長城封鎖的中國成為全世界網民人口最多的國家。
同時,為了新中國大塊肥肉般的市場,為了它藏滿了金銀的口袋,各民族努力學中文,去北京、上海的商人學子絡繹於途。以傳播文化為名,新中國在各地建立孔子學院。表面上,新一波中國熱方興未艾。然而我們沒有忘記:這是和雍正王朝如出一轍的,以宗教迫害、意識鉗制為治國要務的,在百姓心中高築心獄的極權國度。
我們要如何理解這一不幸的歷史誖論?
早在1928年,榮格寫道:「我們還沒有瞭解一件事:當我們以科技成就把東方的物質世界倒轉過來時,以其優越的心靈成就,東方把西方的精神世界拋入了困惑之中。」這一困惑深藏在現代文明的集體潛意識中。打敗了缺乏征伐野心的東方帝國之後,人類與樸素的古代決裂,踏上了迷信現代科學的高速道路,一步步陷入了工業革命的巨斧劈開來的,現代文明的深淵。然而以其不可動搖的,豐富的內在根源,東方駐入西方潛意識的深處,並終將從那裡升起,浮至表面。
20世紀上半葉開始,人的精神狀態成為病理學研究的對象。海德格提出來「另一種思維方式」的必要,以突破西方千百年來哲學的框架,從根本上改變人類如何認識自我及世界的方式。由於他直覺心理學必須拓展它的視平線,榮格把深水潛望鏡探入了人類集體潛意識的深海。他精闢地闡述:一個民族、人類集體的記憶中藏有我們瞭解自身的神祕線索。人類心理並非如佛洛依德所描述的那般深陷在慾望的牢籠之中,卻有在時間、空間上更為深遠,巨不可測的維度。
在古老東方的心靈中,榮格看見了與內在自我牢不可破的牽繫。這使得東方能夠保有自身內在的根源而不丟失。而由於受到強大的外在自我的牽引,西方心靈和原初的自我異化,漸行漸遠。在東西方的撞擊中,雖然西方從外力征服了東方,然而從更深處來看,事實上,以其完整的心靈根源,東方深深地觸動了西方的內在。獨具慧眼的榮格看出來一個與人類未來攸關的事實:「東方是我們正在經歷的一場精神變革的根源。它躺在我們的內部。它藏在我們的心靈深處……」
關於這一藏在西方內心深處的中國心靈,榮格告訴了我們一個動人的故事。在中國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傳教士、漢學家魏禮賢(Richard Wilhelm)翻譯了影響深遠的《易經》,並寫下《中國靈魂》這本書。當榮格初遇回到德國的魏禮賢時,他看上去完全像個中國人。在那之後,在不可抗拒的大環境下,他逐漸返回了西方的模式。榮格覺察到了魏禮賢自己沒有意識到的危險:即他內在東西方心靈的相互撞擊。不久,魏禮賢病重。他告訴榮格在夢中,他重訪沒有盡頭的,荒涼的亞洲原野——他所離開的中國。
「在他去世前幾周,我做了一個夢:我床前站立一位身穿藍外衣的中國人,他雙手合十,對我深深鞠躬,好似想告訴我一個音信。我知道這意味什麼。這個幻象栩栩如生。我不只看見他臉上的每一條皺紋,也看見了他衣袍料子上的每一根織線。」
我們需要確認:榮格所說的東方,是具有深刻精神和文化內涵的傳統東方。是他在東方的信仰中所體悟的,深奧如海的生命本源。這一意義上的東方,恰恰是新中國在半世紀以來一步步從內部冰消瓦解、吞蝕了的。也就是說,藏在人類意識深處的東方心靈——這能夠緩解西方人傲慢的自我本能和意志的,來自人內在源泉的生命力,同樣的,也將是新中國的解藥。也將是全體新中國人民所迫切需要、迫切渴慕的解藥。
剛剛過世不久的哈維爾經歷了人類文明的一個特殊階段。對他來說,後極權主義「所反映的人類的失敗,不過是現代人類普遍的失敗的一種變體而已。」對於人類整體文明失敗的反思,是整個20世紀的課題。然而有如深陷無底的流沙,在反思的同時,人類繼續朝自我的毀亡前去。沒有新的形容詞來形容我們現在的情境;沒有新的形容詞來形容我們集體墜入的深淵。
當榮格心目中的東方心靈——中國自身陷入了十里迷霧,我們將從何處尋找那能夠把人類從泥沼中升起的槓桿?
結語
在寫滿了預示的2012年開端,一切是這般陌生、灰暗。那一把燒燬了圓明園的大火是否也已把東方古國的靈魂燒成了灰燼?如果在精神崩毀的共和國現在進行式的宗教奇蹟是一個預示,如果那最遙遠的目的地,那最不可能的心願在不知不覺中已然抵達、已然成就,我們頹危的心就將復活。
來自太陽王的使者帶回了中央帝國璀璨的文明典冊,東方古文明在歐洲大陸播下了種子。出於某種外來的劫難,這些種子遺失在時間的河流中,未能生根發芽。
一切逝去的將要重返,一切錯失的將要歸來。與天地同一,我們有無盡的耐心。在迴旋反覆的歷史藍圖中,唯一倖存至今的文明古國,這開啟人類悠久記憶的金鑰匙,將把身上的鐵鏽一一洗淨,再度在空中緩緩旋轉、徐徐啟動,提醒我們另一種生存,提醒我們丟失在中途的,另一條人類生命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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