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守忠
編者按--
蘇守忠,六六年天星小輪反加價暴動事件主角,本為虔誠的天主教徒,立志傳道,其後,紅塵來去,傳奇過盡,毅然剃度出家,追尋另一種形式的解脫。現特邀蘇守忠撰文細述箇中轉折,讓我們思考有關入世與出世的種種問題,亦可將此文視作其回憶錄「苦行浪跡」之續篇。
回溯自一九六○年起。我還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
那時在跑馬地黃泥涌道四十三號居住(那座舊洋房有花園,花園下面是面臨上藍塘道斜路的大行的士車房,巴士站就在門前)。自一九五一年起一住就是二十一年。
三次申請當司鐸
我的天主教本堂是聖瑪嘉利大堂。當時的鄔維庸與我都是堂區裡的輔祭。不過鄔君當時就讀名校,樣子有點像富家的笨書凱子,在堂區裡不時給那肥胖修士揶揄幾句,所以就很少見到鄔維庸到輔祭房替神父輔彌撒--誰想到我與鄔君兩名 Brother Joseph 口中的戇直之人,卻先後在政治活動中冒出頭來,所不同者,我是香港民運先鋒,硬命死拚;鄔君是名西醫,幕後的背景與我這孤軍上路者,風格上就大不相同。
我多次提及我自一九五二年始的九年內,在三間不同的修院申請入神學院當司鐸,其中一所是現在已關閉的聖母神樂院,即人們熟知出十字奶的「苦修院」。當時的院長姓李,是以前上海的劃則師。
在那之前的一年,我父親得神父介紹,被李院長請到「苦修院」暫住一星期,因這修會多生前的一位列入聖品的聖人,他的生前事跡要用中國畫傳形式出書,所以我父親蘇志明是比我先住這修院的。他是聖人畫傳的繪製畫家。
而我卻是在辭去公教進行社的書店助理及櫥窗設計職位後,才進修英中會考班就在會考前三天,得華德中樞密院教卿的便條,進入了「苦修院」,準備我的會考課程。
之後,我因想著會考後或許再難有什麼奢侈機會研讀那些非物質現實的科目,而我當時是很超然物外地理想與純真地唯美。
拒絕初戀女友
會考之後,在六一年我多次與聖母神樂院李院長通信,也跟香港仔鴨[月利]洲的意大利院長神父、南華修院院監等通信。這些信件我一直視為個人珍藏,雖然幾封都是婉辭拒絕的信。
李院長的英文信中,以為我適宜做個田園詩人,退隱自耕以明志,較做一名聽命無我的修士為宜。
南華修院的意籍院長把我的情況反映給當時的白英奇主教。在長長一個月的苦候中,我已毅然決然地與我的第一名女朋友,在我們第一次的野餐旅行中,道出了分手的原因。
然而,一個月後的主教回信是:主教已在祈禱中默求上主的啟示,但我進修院的聖召還未到。而我已傷了一位少女的心,雖然我們都是自由身,並無什麼具約束力的山盟海誓。既且我有言在先:我不會公式化地走一般人的路--讀書,找易升官發財的鐵飯碗,然後結婚生子。何等公式化的乖乖仔交代此一生!
事實上,在苦修院的幾天測試中,在在表現出我的「我見」、「我識」很深很重,無論在佛門或天主教的絕對聽長上指命的條件下,那都是未足以在「無我」的禪院或修院生活的。
主任司鐸拿了鋤頭請我把交叉路中的「土埠」上的草耙光--我想,把草耙光了,每下雨,「土埠」的土就成了爛鬆糕,沖散滿路。這我可不幹。
主任司鐸又指示我在行人路旁對開三四呎之距離的一段草地上,耙出一小條單人小泥徑。
我莫名所以,從這邊行人道一跨過去就是樹蔭,何由多此一舉,耙出一道三呎的小泥徑?
卻原來,天主教的「無我」,與不可對長上問為什麼,跟凌厲的共產黨對黨員的要求沒有分別。
佛說: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者即為菩薩。
我這以腦識別一切,凡夫心念,念念不斷的分別想,加以不時還有怨忿不平在心之暗角,卻如何如何可以稱得上是菩薩。
回歸東方文化之中
在修院或禪院,如果長老吩咐你把花木倒轉來個倒栽蔥,你也得照辦。那是表示你的絕對毫無疑問的服從與脫離「我見」。
這九年內三次申請進修院的不成功,可能就是我的世緣未斷。回想起來也好像是命中註定我要在六六年四月四日,自編自導自演了天星小輪反加價的一幕,從而揭開了香港民主運動的序幕。
六一年入修院不成功,我卻得到了英文公教報編輯 Rev Bergminham 的推薦,在華仁書院舊生會主辦的街童夜習班做義務導師,這樣一做就做了兩年,都是逢星期一的課,科目是由我自選的,時而教數學,時而教習聖誕歌。一班八十人左右,我得以一把聲蓋過這群不懂看樂譜的小麻雀,以預備聖誕的來臨。
我也以過於隱誨的比喻,嘗試以蜂蝶與雌雄花蕊的關係,道出傳宗接代的道理,不知這些小腦袋能否意味到這過於詩意的「性教育」。
值得一提的是,我那時的看書精選,已拋開西方的累膩邏輯,笛卡兒的「方法論」吸引不到我,什麼柏拉圖及亞里士多德只在我眼下掠過。西方的文化巡禮兜了-圈,還是回到五千年歷史的東方文化--印度哲詩、老莊哲學上面。尼采的「查拉圖士特拉如是說」,反而是我每句重讀五次的驚人之作--誠然,我不能接受他那反耶穌的一輯。
十年在慈幼會神師的影響下,高峻而冷智的自我要求,也爆發出古德教化的神采,那千道久鬱的煙花在等待恰當的時刻,一併散發出如獅子之吼音。
耶穌基督與甘地之道,就如以退為進的電力負極,每遇上如尼采般的意志強人,就如負極加上正極,自然導引出極強極肯定的磁場,這磁力得有正知、正見去導引,用於恰當的歷史時刻。
但那種抉擇也是戰戰兢兢的,有如走鋼線,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危險而高峻,非同兒戲。
有次夢迴驚起,驚覺有如大和尚到臨我身,早上兩點馬上起床,一面注視著火烈的油畫人像,是我把阿爾及利亞總統(一九六二)賓比拉的臉孔變奏扭曲成冷智赴義的火烈神采。一面是有種詩韻帶領著我完成那不過八百字的「禪四十九」。
(三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