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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作品] 十架恩仇未了情 -修訂版 ver. 15.4

大秦塔頂,簷下有一巢燕子,翩翩雄與雌,一巢生四兒。羅紗蓮時望著雙燕覓食歸來。終南山北高峯為雪白頭時,花凋燕啼,似是向她道別南飛。至柳色新綠,又見牠們還巢,轉眼間近兩年過去了,這時,已是建中四年。

沙文在郭曖軍中安頓下來,沒有忘記追問那瓶解藥。但太醫府只驗出有「底也迦」,是來自西戎藥物,原非中土所有,主治百病中惡、客忤邪氣、心腹積聚。於乾封二年首現於中土,比景教略晚。雖則未有景教前中土無此藥物,但也只能佐證,並非鑿證,沙文和郭曖衹能徒歎奈何。

這些日子,他多次進出長安大秦寺,逐字記熟石碑上的筆法便回營演練,進度雖是比練別的武功慢了些,但石碑上的刀法,也練了一大半。段秋水有時每隔一月、或隔數月,都派徒弟捎信來,說已派人找了多少間大秦寺,迄今未見他師父父女踪影,雖然如此,但大夥仍存希望。這些師弟師妹每次來,都會跟他餵招。段秋水也來過三次親傳,沙文武藝漸入佳境,已非吳下阿蒙。

除了軍務、練武外,沙文便在景教內鑽營,左右逢迎、長袖善舞。說也奇怪,教會執事知他綢緞世家,便請教很多紡藝、養蠶、繅絲之術。竟要他在寺內開什麼「柞繭遣興學館」,傳授教友,沙文那管得這許多?但為了鞏固自己在教內關係,只好把娘親請來長安設班傳授。沙母由是得知孩兒信了景教,又與御妹相好,老懷大慰,薏蘊對老人家又甚為孝順,管接管送,尚幸得到無元真主阿羅訶庇佑,二人過江涉水時從未一起掉進河中,沙文倒不必作出那個千古艱難的抉擇。

這日,薏蘊又在終南山大秦塔下的空地督促沙文練景教武功:「沙哥哥,這年多來你都磨著說要做執事,為本教效勞;法王他們今日午時便來此選拔執事了,我也舉荐你啦,但今次只有一個空缺,選拔執事嘛,要考量什麼可沒有常例,有時大法王只考量一下應對,有時又會考量武藝,有時又考量經文。別的我都不擔憂,只上回教你那套『創世神掌』,你還沒有演練過給我看,究竟你練熟了沒有?」沙文哈哈一笑:「何止熟練,解拆都可以了。」薏蘊道:「我不信,我只耍過一次給你看,那有這麽快便可解拆的?」沙文道:「一試便知,得罪了。」

話聲未落,便用「創世神掌」連出三招:「空虛混沌」、「淵面黑暗」、「水分上下」,薏蘊急忙用「園中雙樹」、「眠中偷肋」、擋了前兩招,但沙文說來便來,出招極快,薏蘊終究冷不及防,第三招該用「七日竭工」拆解,但這招是要翻滾卧地作竭息狀以閃避「水分上下」的上路攻勢的,但她卻不願弄髒身上那套沙文昨天才買給她的衣裳,是以用了「四河分流」,好看是好看了,卻露出空門,沙文一出「獨居不好」,她再無退路,迫得她出了一招「夏娃獻果」,兵行險著,但大勢已去,沙文用「卻之不恭」接下這招「夏娃獻果」,再連出「赤身露體」和「並不羞耻」,薏蘊再無招架之力,失了重心,被沙文一抱入懷。

她躺在沙文懷中,心內怦怦亂跳,但兩人都沒有留意樓上一雙幽怨的眼睛和一顆傷透的心,一刻都沒有離開過他們;這兩年來他們在塔下的一舉一動,羅紗蓮都只在咫尺之間。她容色憔悴了不少,纖腰減損,眼神茫然,但終究坐在高處,望得遠些,她看見十多個景教僧的馬隊正走近牌樓,心道:「活該,師哥竟渾然不覺,兀自陶醉在溫柔鄉中,就要有你們好看了!」
花開花落花無缺!

對付教徒三式: 不主動、 不抗拒、 不負責!

當晚,沙文回到王府,郭曖問他此行可有找到羅石匠父女踪跡,沙文咬牙道:「小白這狗東西,枉費師妹養了牠這些日子,居然一見別的美貌姑娘,便忘恩負義。但那薏蘊御妹這一樁,屬下卻幸不辱命,已奪得她的芳心。」便將今日所遇約略報說。郭曖喜道:「我和段前輩早說過,天下大秦寺太多,逐寺去找令師踪跡原是十分渺茫,但喜幸薏蘊如此容易便墮入咱們轂中,賢弟是用什麼法子得手的?」沙文覺得說來也不甚光釆,只好支吾以對。郭曖道:「她定然要你入讀什麼浸禮學館,你就虛應故事罷,但以後你就宜分幾方面行事,你且安心在我這裡當差,平日還要勤加操練,伺機而行,要她教你景教的武功,也不要忘了要學你師父所刻那景教碑上的刀法啊。」

其實,小白不是狗東西,沙文自己才是狗東西。小白有靈性得很,牠是要告知沙文,薏蘊身上有羅紗蓮的味道;沙文和薏蘊在大秦寺牌樓下卿卿我我之際,大秦塔頂,牕牖將閉未閉,一道含著淚水的淒然目光,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到薏蘊的俏臉枕在這狗東西的肩上時,終於,兩行清淚如珍珠般沿頰而下,滴在一篇剛剛譯好的經文之上,將整行娟秀的字跡都化了:「歌六:一絕代有佳人,良人何所往?何所往?往何方?與爾天涯共尋訪。」

這一晚,薏蘊捧著飯菜的進來,身後跟著小白;小白見到羅紗蓮,馬上撲進她懷中。薏蘊剛將飯菜放好在桌上,就窺見羅紗蓮眼眶紅紅的,關切地問道:「紗蓮姐姐,怎麼又哭過啦?」羅紗蓮擁著小白,收淚不哭了,只是一聲「小白」不敢叫出口,沒好氣地答道:「我一個階下囚,什麼姐姐妹妹的?」薏蘊也不在意她的冷淡,盛好一碗熱騰騰的白飯遞給她,自己也盛了一碗,說道:「咱們先吃飯罷,這蘿蔔可是我在菜園自己種的喲。」又邊吃邊問:「紗蓮姐姐心中有什麼不快活,儘管拿我出氣好了。唉,我也知道法王這樣對你們父女甚為不妥,難怪你惱恨。法王要我看管你,照顧你起居,我也沒有辦法不遵從呀。你替我們景教譯經書,可是大大的功德呢,其實歸根到底是對你有好處的。如果你肯聽我勸告,皈依景教便會明白了。」
羅紗蓮道:「哼,我為什麼要皈依景教?很多人一聽你說便入教麼?」薏蘊臉上微紅道:「也不是很多人,只前幾個月,有一個…..一個人,他就是受到我感召信教的,這隻小狗就是他養的,叫小白呢,可愛不可愛呀?」

羅紗蓮冷笑:「噢,就是今早在牌樓下那男子嗎?,這狗兒叫小白嗎?他連這小狗都不要了嗎?就這樣丟給你了嗎?」薏蘊更是羞得漲紅道:「啊,原來…原來姐姐看見我們了?小白是….是我見牠跟我親熱得緊,問他要來給我玩兒幾天罷了。」羅紗蓮淒然笑道:「親熱得緊的又豈止狗兒啦?」薏蘊道:「啊,姐姐你不要取笑小妹嘛,教中都沒甚麼人跟我說私己話兒,那些什麼相國千金、宰相夫人都不大和我說話,我只敢跟姐姐你談這些,你閒來又肯教我詩文、西域文字,我是很感激的。對了,我也知道你整天譯經,氣悶得緊,看準時機,我便求法王讓我陪你到塔外走走,甚或到寺外散散心。」

羅紗蓮一方面想從薏蘊口中套出沙文近况,一方面又怕景教發現沙文就是她師哥,便和她故作親暱,問道:「我性子本好靜,出不出去倒沒干係。那牌樓下的情哥哥呀,他幾生修來的福氣呀,和妹妹倒是匹配得緊呢,他是誰啦?」薏蘊便說了她所知道的沙文來歷,是汾陽王府軍官,娘親也是教友云云。又問羅紗蓮:「好姐姐,咱們女兒家那條千古難題,他也答上了哩,你倒猜猜看,他是怎麼答的?」羅紗蓮心下惱了,暗道:「只有妳才問過他麼?」強忍心中苦澀,口中卻道:「他定然是說:『我先救娘親!』你就不依了,然後他又說:『若是娘親著惱了,我可沒法子勸她止息雷霆之怒;但惹得你不快呢,我卻有千條萬條法兒,包管逗得你回心轉意、破涕為笑。你說,我是不是該先救娘親,克盡孝道呢?』」薏蘊微一頓足道:「啊,原來姐姐你….你還偷聽人家說話。」羅紗蓮搖頭:「寶靈不是說過,如若有外人見到我在此,我爹便性命不保嗎?窗子閉著,我只從隙中窺見你們罷啦。牌樓離這裡少說也有百多二百步之遙,我怎會聽見?儍丫頭,天下男子都是如此說的啦,有什希奇的?」口中說著,心中卻是氣苦:「你這樣答我,又一字不差地這樣答她,沙文…….師哥,你….你好沒良心!」
花開花落花無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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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女子聽人說自己美貌,外表矜持,內裡卻無不喜歡的。薏蘊又怎能例外?但她那裡知道,沙文平日跟那些教坊的歌伎調笑慣了,用來用去都是這幾下子,遇見秭歸來的,便說她是王昭君同鄉,遇見江都來的,便說是趙飛燕的同鄉;忻州便是貂嬋同鄉,姑娘們聽見他如此說,無不眉開眼笑,也只有一個例外–羅紗蓮。她反問,「師哥,聽說你是山東人,是不是所有陽都人都有諸葛亮之才呀?」

正當她心道這次沙文無言以對,沙文卻傲然說道:「諸葛亮?雖也算一時俊彥,還不能與沙某相比。」羅紗蓮一心想著愛郎志向宏大、謀功高遠,芳心暗喜,沙文卻托起她的桃腮,左看右看了好一會,口中嘖嘖有聲道:「諸葛亮的老婆這麼醜,我勝過他何止雲泥之別?」(注22)

但是這個薏蘊,只一味囁囁嚅嚅的道:「啊,我那裡比得上西施了,你….你再莫要取笑人家啦。」沙文見她竟是連這一點心計也沒有,便决定無須轉彎抹角了,只中宮直進便可操勝券:「不是小生取笑於姑娘,即便姑娘的容貌確然比西施差了這麼一丁、半丁點兒,我的話還是沒有錯的。」薏蘊問道:「比不上便比不上,又怎會沒有錯?」沙文直望著她一雙明眸,一把將她拉過來,在她耳邊輕輕的說道:「只因你這個西施,是情人眼裡出的。」

剎那間,薏蘊只覺天地都凝住了,她全身軟倒下來,偎依在沙文身上。她再也無力抱住小白了,只讓沙文緊緊的擁住她,嬌喘微微,透不過氣來。過了良久,才抬起頭來,眼眶兒紅紅的凝視著沙文,用輕如雪片落水般的聲音說道:「我….我自小沒娘疼我,跟著爹爹在街頭賣唱,後來爹爹也病死啦,我一個女孩兒家,無親無故,有一次公主在大秦寺派飯布施,見我身世可憐,替我葬了爹爹,我自後便服侍公主了。過了幾年,公主把我送了入大秦寺,不知何故,教友們總是對我冷言冷語,法王們又是疾言厲色;真正待我好的,除了公主外,沒有幾人。沙哥哥,我孤苦伶仃,你…..你不會騙我罷?」

這一刻,沙文心中如打翻了五味架,甜、酸、苦、辣混在一氣,卻又滿不是味兒,百感交集。他本是遵從師伯、駙馬之意,施展慣技,令這個魔教妖女鍾情於他,以便混入景教垓心,卻料不到她說出這番令人心碎的話來。要說景教作惡多端,但也未必便有她的份兒,自己為達目的,如此傷害一個純真姑娘的心,是否有點卑鄙?一時間,他竟說不上來。一動念間,腦海中又浮現師妹的影子,想到她此際不知身陷何處,說不定還會枷鎖瑯璫,又硬起心來:「你可憐,難道我師妹便很活該被你景教囚禁了?她是生是死也還說不準,只好騙一騙你了,天下宗教甚多,誰叫你信景教呢?」當下心意已決,柔聲道:「我當然不騙妳,說謊話的人,會像我這樣直望著妳的眼睛說嗎?」薏蘊高興得流下淚來,沙文為她輕拭流淚眼,又挽著她的小手道:「蘊妹,妳一曲聖詩情不淺,沙郎俯伏拜裙前,蒙主聖恩,我注定是你的『顧曲沙郎』,此生決不負你。」說得誠摰無比,薏蘊心中甜絲絲地,將身子偎靠著他,側著小臉枕在他肩上,山上積了數月的料峭春寒,掩不住這新成的温馨。

也不知過了多久,薏蘊才如從夢中甦醒過來,問道:「沙哥哥,姊妹們都說,咱們女兒家有一條考情郎的千古難題,天下的男子都答不上來,以前那個莊弟兄也是無言以對,我如今卻也要考你一考,問君對我情深深幾許,愛意可會付諸東逝水?」沙文笑道:「怎麼啦,考較小生來著?若是秋幃赴試嘛,小生倒有幾分把握雁塔題名,但才女出題,卻只好自愧才疏了。是不是答不上來,你就不跟我好了?」薏蘊輕嗔薄怒,斜斜的瞟他一眼道:「姊妹們說這是女兒家的千古難題,想來也有甚多女子曉得;不知道從前有沒有別的姑娘問過你,倘若我……我跟你娘親一起掉落水中,眼看馬上便同遭滅頂之災,你是先救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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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終南山上群蜂舞

薏蘊看到沙文前來,先是一喜,後又如上次一般,臉上微紅,低下頭來襝袵為禮:「啊!想不到在此又重遇沙公子。」沙文在一瞬間已轉過幾個念頭:「畜牲即是畜牲,小白這小畜牲,見了別的美貌姑娘便真的把親娘拋到九霄雲外了!也罷,師伯和駙馬都說要混入景教中樞,著落在這魔教妖女身上,今日得見,正可以討好於她,且讓我小試牛刀,看看用那一套法子最能投其所好。」翻身下馬,作一個長揖:「回御妹姊姊的話,非是重遇,乃是小生登門拜謁。」薏蘊含羞道:「皇上賜這『御妹』,原是跟昇平公主鬧著玩兒,當不得真的,想不到公子卻拿來笑話於我。公子找奴婢….有事嗎?」沙文道:「君無戲言嘛,即便是聖上一句笑話,咱們做臣子的也只好當真了。」薏蘊道:「不….不是的,皇上真的是說句笑話罷了,奴婢自小便是個苦命人,幸得服侍公主,才有此機遇代公主事奉景尊。若是皇上真的封奴婢為御妹,也就該賜個封號什麼的,現今也沒有,可見真是一句鬧著玩的話兒,沙文公子莫要再笑話於我啦。」沙文道:「好好,不叫御妹便罷了,啊,想不到沙某賤名也勞姑娘記掛?」薏蘊又羞得轉過身去:「是….是前次去王府找你,駙馬爺告訴奴婢的。」沙文心想:「她原是侍女出身,想是常自稱奴婢,改不了口。聽在耳裡倒是頗受用的。只是我不妨就此耍耍嘴皮子,讓她以為我憐惜她。」當下便道:「那姑娘也不要「奴婢奴婢」的啦,否則公主以為大秦寺又將你送了給我,末將就承當不起啦。」薏蘊急了,頓足道:「啊,你….你還是笑話我。」說著,就要返回寺中。

沙文從後將她玉臂一挽,薏蘊武功原比沙文高些,本可一拂掙脫,但她卻任由沙文拉著,只是再不回過頭來。沙文賠禮道:「小生這廂給姑娘賠不是啦,我怎敢笑話姑娘呢?我就是聽駙馬說,姑娘兩次到訪,不巧我都軍務在身,未克恭迎鳳駕;我想想看,沙某何德何能?難道我是卧龍先生,要姑娘三顧茅廬麼?是以,今日便特來回拜…….啊,此話也是有些不盡不實,其實,我心中著實也是惦記著姑娘。不知你找我,原是有何事指教?」

薏蘊聽說心中惦記著自己,芳心暗喜:「沒….沒什麼,你上次在立碑大會上決志皈依我教,我又是第一次帶領人皈依,公主…公主說,叫我找你…找你入本教的浸禮學館,修讀經文,才可受浸。」

沙文一聽「經文」,有些頭疼了,眼前這個雖是魔教妖女,總勝過入什麼浸禮學館修讀那勞什子經文,他寧可跟妖女談天說地多一會,便一轉話題:「浸禮學館當然是要入的,但可是薏蘊姑娘教我嗎?我只喜歡你教,可別要那個什麼大法王教我呀,他說的是什麼口音?難聽死了。薏蘊姊姊你說話的口音軟膩膩的,我猜一猜,你一定是姑蘇人仕?」薏蘊嗔道:「你這人就是好沒正經,蘇州自古多美女,我那會是蘇州人了?」沙文道:「不是蘇州人?這倒奇了,不信不信。」跟著連猜了四、五次,最後道:「好姊姊,你就告訴我罷。」薏蘊沒好氣道:「我是淅江諸暨人仕,這好了吧?」沙文幾乎跳起來:「啊!自古吳越相連,聽口音也相差不遠嘛。」說著又在自己的腦門連敲數下:「我怎麼沒有想到?真該死,一見姑娘就該知道啦….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呀!」薏蘊道:「什麼怪不得啦?」沙文道:「一見姑娘沉魚落雁之貌,就該知道,你….你是西施的同鄉啦,所以說怪不得呀!什麼蘇州美女都被你比下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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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有長安之南,未曾尋訪,但沙文心想,駙馬這樣幫忙,自己總不能太過壞了他的軍紀,要回王府覆命才可南下。從北面下來,又經過渭橋,在當日失了車跡的水邊,沙文為掩人耳目,佯作垂釣,但見衰草斜陽,滔滔清流浮著綠藻水荇,師妹依稀便在碧波之中,綰綰青絲隨波盪漾,伸手觸去,卻杳然飄遠,只餘萬箭穿透之痛,留在心頭。

回到王府覆命,郭曖告知沙文:「機會來了,那薏蘊御妹,已來過找你兩次啦,我都說不巧你外出辦軍務。現今你只要留在府中待她再來,便可開始混入景教。」

沙文思索良久,道:「長安附近東、西、北的大秦寺都去過了,只餘南面終南山,我多走一遭,若然再找不著再回來,駙馬你說好不好?」郭曖見他一片癡心,也只好由他了。

次日一早,沙文再出府南行,未幾抵達終南山。朝露結晨曦,霧透曉光微。沙文遠眺著林壑間的大秦塔,放下小白在馬前奔馳;在逶迤山路之中,小白跑得比踱步的馬還快,沙文馳馬追趕在後。

沙文之所以決定並不再像那次夜探大秦寺,是因為他比先前謹慎了,「小白的鼻子總會勝過我的夜眼罷?」他暗自忖道。故此,這幾次他都是帶著小白入寺參觀,若然小白有所異動,才作打算。

小白甫一落地,雖是如箭脫弦,但忽左忽右,跟前幾次一般無異,顯是隨步而行,並無方向。心中暗歎一聲:「看來小白這次又是沒有嗅到什麼,但既然來到,姑且進寺一看也罷。」正感茫然失落之際,忽地小白汪的一聲,奮力前奔;沙文見狀,忙在馬腹上一蹬,青驄蹄聲如雷,緊貼著走上前,原來小白追著一隻兔子;沙文罵道:「小畜牲不填飽肚子便親娘也不去找了!」只好彎弓搭箭,一矢中的,將兔子釘在地上。小白走前去,正要飽餐一頓,張口卻不咬下,舉頭在空中嗅了嗅,居然不理兔子,汪汪叫了數聲,續往前奔。

沙文心中一凛:「莫非….莫非小白真的嗅到了什麼?」趕忙狂追在後;走了百步之遙,來到一個牌樓之下,一個女郎正牽馬出門,小白撲到她裙前榣著尾巴團團打轉,甚為親暱。她彎身抱起小白,擁在懷中,一面說道:「好可愛的小狗兒,怎麼?沒人理你嗎?」沙文本想大喊一聲:「師妹」,一轉念覺不對,到了口邊又收回來,紗蓮師妹怎會叫小白做「好可愛的小狗兒」?他們平日調笑慣了,是把小白叫作「好孩兒」的。

女郎抱著小白,直起腰來,跟馬上的沙文打個照面,原來竟是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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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郭瞹將沙文安插在軍中,給他偽造軍籍,沙文又回一趟家中找史諦勳,趁機向娘親旁敲側擊一下景教諸般情况。原來史締勳以往是在公門當差的,後來因為緝拿了一個採花景教徒,合不該縣老爺卻也是個景教徒,誣告小七子栽贓嫁禍,連公職也丟了,對景教也是恨之入骨,自然一拍即合,歸入沙文營內。

本應下一步便是找時機混入景教了,但駙馬又想,如像個一般信徒去七日一荐,便是十年也入不了教廷中樞,倘若直接去找公主引路,又太過著跡,正猶豫間,如此便過了將近一月;但沙文經段秋水一番教化之後,雖然對羅紗蓮思念之情沒有稍減,但已想通要救師妹師父極須深謀遠慮,心焦反會雞飛蛋打,半步都不能走錯,由是時刻自省要戒躁,做事穩重多了。但又感虛耗下去等時機亦非良策,便去找郭曖商量:「駙馬爺,雖則我師伯說道,天下大秦寺不下百所,他要去找武林同道幫忙搜尋,但我一邊找找長安附近的大秦寺,一面伺機入教,也總勝於守株待兔罷?不知怎的,晚生老是感到…. 感到師妹離我不遠。」郭曖也真的是沒有話說,派了他一些外勤差事,方便他在附近四處行走,其間郭老令公不幸病逝,郭曖雖痛失嚴親,仍不忘告誡沙文:「沙賢弟,不是為兄倚老賣老,往日你打算考武舉,單習弓馬還說得過去,伹如今你要和大秦景教周旋,以身犯險,偏於一隅便不行了;君不見,有時一張蘇秦舌可抵千軍萬馬,但有時秀才遇著兵,也只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不可一概而論者也。沙塲拼殺,衝鋒陷陣之術固為『萬人敵』,但以萬人敵對一人卻又未必有用武之地。賢弟可明解麼?」

沙文道:「謝駙馬醍醐灌頂,晚生已逐步回想師父所授拳腳功夫,勤加習練,只是那景教碑上刀法,暫未敢入寺細看,以免眾僧窺見,心生疑竇,待此事冷下來再作道理。」郭曖點頭道:「也只好如此。」沙文便帶著小白,西去咸陽、漢中,東至渭南,驪山、北上延安,以參拜為名入當地大秦寺,心想若小白嗅到羅紗蓮踪跡,定然有所警兆,但兩個多月來歷五所大秦寺,小白都沒有異樣,沙文開始懷疑小白有沒有忘記羅紗蓮的體香了。
花開花落花無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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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秋水一聲冷笑:「嘿,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咱們這些江湖人的技倆,自是不值一哂。」話中譏誚,沙文和郭曖如何聽不出來?郭瞹打圓場:「前輩休要光火,沙賢弟已跟末將說過知錯啦,不若由師伯代師父傳授,沙弟天性聰潁,相信為時未晚。」段秋水道:「老夫就要去聯絡武林同道,那有這些閒工夫?你師父在那『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之中,也藏了一套新創刀法,我看這套刀法中亦蘊藏了本門內功心法,是一套內外兼修的武功,你慢慢自行修習罷;只是以你的底子,在看完筆路後須馬上演練,如事後才練,進境就很慢了。」沙文道:「那怎辦呢?」段秋水道:「這樣罷,反正你要混入景教,不如就索性練景教的武功便了。」沙文嗚的一聲:「師伯,那些……..那些是邪派武功,我怎麼可以學?」段秋水道:「你要學了他們的功夫向我報告嘛。尤其是『西門落耳刀』,你定要學來,讓我思索破解之法。」

沙文心中雪亮:「是了,師伯武功蓋世,這一役險些著了道兒,定然引為生平奇恥大辱,怎生安慰他老人家才好?」便對段秋水道:「師伯也莫要耿耿於懷了,大祭司府高手如雲,那一夜傾巢而出去捉拿大聖子,決不會等閒視之。想那馬勒古更是祭司府中一等一的高手,連他也被『西門落耳刀』削去整隻耳朵,但師伯你只是僅僅被勁風掃過,有這麼一丁點兒損傷而已,相較之下,師伯的武藝比之於大祭司手下猛將馬勒古又高出一籌。據景教經書所載,大聖子要收買人心,事後馬上運內力替馬大俠將耳朵接合,先前那些求大聖子醫治的什麼百夫長、十二載血漏婆娘都要怎樣怎樣大的信心才可得救治,但這姓馬的根本不用求他,大聖子卻二話不說,巴巴的替他接上耳朵,足見這位馬大俠的江湖地位非同小可。但馬大俠既然沒有求他,就說不定他是慶幸此後老婆要扭耳朵,無從入手呢!大聖子可謂枉作小人,多此一舉了。哈哈,如果師伯也被削了整只耳朵,師嬸無從入手,師伯也會說求之不得哩。」話聲剛落,就被段秋水一腳踹在胸口,連翻了幾個筋斗。

段秋水幾個起落,翻出城牆,半空中傳來:「駙馬爺,師門不幸,出了這個口不擇言的渾小子,就暫且交給你了,老夫去聯絡武林同道,共商大計。」

郭曖扶起沙文,卸去鎧甲,見胸前只瘀青了一大片,還好沒受內傷吐血。二人一起回府,途中郭曖細問沙文家世:「賢弟既要入景教卧底,你的身份就要好好掩飾,反正現下大家都以為你在汾陽王府從軍,我索性給你弄個軍籍原也不難,只是你家中那邊會有甚漏子,就要趁早補一補。」沙文強忍著胸口疼痛道:「我娘只知我在外學藝,我也沒有向她說過師父是誰,她有事找我就叫隣居史諦勳捎信給我;只要穩住了小史,就不會循我家那條線查出我來歷了。」郭暖道:「如此甚好,你就將史諦勳收歸你統領罷。還有就是你師父家,不可再回去了,免得被景教派人監視,識穿身份。」沙文道:「謝駙馬爺指點。是了,砸了張飛的丈八蛇矛,真是好生過意不去。」郭曖卻是亳不在乎:「賢弟給我出了這麼一個『點睡穴』的法門,大大受用,即便是連關雲長的『青龍偃月刀』也砸了,也是足以抵過有餘。今後為兄晚上要出去胡姬酒肆就方便多了,啊,賢弟與那一家相熟,那一個陪酒胡姬服侍最是熨貼,速向本帥禀報,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得有半字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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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付教徒三式: 不主動、 不抗拒、 不負責!

沙文長歎:「埋葬著順聖皇后的乾陵,朱雀門前有個無字碑,相傳是她遣詔『己之功過留予後人評』,所以碑上無字。如果太宗皇帝也是如此,難保後世有多事之徒替他加上駙馬所說的一筆,但亡羊補牢亦未為晚,只要咱們做臣子的誅滅了景教,那太宗皇帝此舉也就不成其害了。如此說來,小姪潛入景教,是既為己亦為國了?」段秋水道:「你有此覺悟就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沙文猶疑了好一會,道:「我娘親也入了景教,我又和他們的教徒霍小玉有點交情,要入虎穴的話,就是靠她們也可以罷?」沙文心中,對這 位御妹實在隱約有一點憂慮,至於是甚麼憂慮,他自己倒一時也說不上來,只因自從不見羅紗蓮,心中日思夜想的便只有她的倩影,再容不下別的女子了。

誰料郭曖搖頭道:「不是為兄好丟書袋,今回要說【老子】了。賢弟也讀過『將欲去之,必固舉之,將欲奪之,必固予之』罷?」沙文點頭道:「師妹教過我的。」想起羅紗蓮,心中又一陣陣刺痛。郭曖搭著他肩膊續道:「所以我說,你不但要入景教,若要查探你師妹師父的下落,還要直搗其中樞,才可得知教中機密;但要直搗其中樞,則不免要為景教效勞一下,這就是『將欲奪之,必固予之』了。那霍小玉跟伯母都是尋常善信,但御妹薏蘊在教內地位有些微妙,好歹也算是公主的替身,况且有我借公主為後盾,辦事就便宜了,你借助於她,進入景教的中樞最是容易,故此仍以薏蘊為首選。這個姑娘以前是公主的貼身侍婢,在景教教徒中,我看她性子也算是挺和善温婉的,不難駕馭,賢弟你就不要多心 了。」沙文道:「但景教既是魔教,這個薏蘊便是魔教妖女,和她一起,恐怕遲早被她瞧出我不是真心歸信……..」段秋水拂袖道:「為了你的師妹和師父,即便是母夜叉也要忍下來;她既是魔教妖女,要她以為你真心歸信,你行事莫要太正氣便是了。」沙文聽師伯如此說,唯有長歎一聲,默默無言。

隔了好一會,沙文又問段秋水:「師姪武藝未成,就此混入景教,如何自保?」段秋水問:「是了,你跟我師弟學藝多久啦?」沙文道:「回師伯,小姪學藝三年了。」段秋水皺眉道:「學了三年,武功不應這樣不濟吧?你這小子怎麼搞的?那些被景教淫僧欺凌的孤兒,我都已收歸門下,調教了兩年,個個武藝都勝你一籌。」沙文臉上一紅,結結巴巴的道:「不敢瞞師伯,小姪學武,原只為考功名,是以只練弓馬大刀,對行走江湖的武功,師父是傳過口訣,但卻是未曾習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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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你要混入景教窺探機密,才可查出你師妹師父藏在何處!」沙文驚詫莫名:「師伯要我混入景教?」段秋水緩緩點頭:「不錯,但這大秦景教故意向中原各派賣好,沒甚機會跟地們交手,所以咱們對大秦景教所知不多,你潛入景教,不但可救出你師妹師父,還要刺探他們入中土有何目的、他們的武功家數等等,好等大夥有個底。你剛才不是說由他們的經書中找出武學嗎?你做得不錯呀。據我看,你要潛入景教的話,從昨夜那個甚麼御妹入手最是容易。你不妨問問駙馬爺,師伯說的道理是也不是?」

沙文滿希望郭曖主張硬闖,但郭曖卻附和段秋水:「我早有先見之明啦,否則為何昨晚我胡謅甚麼『蕭何月下追韓信』,你道我真是拿你們調笑尋開心麼?我是想到為日後鋪路,好使薏蘊對你的印象深刻些,賢弟就更易入手了。」

沙文哭喪似的道:「但方才聽師伯之言,這大秦景教教徒的行逕,分明是魔教嘛。你們推我進去,這…..這不是坑我嗎?」郭曖伸手拍著他肩膀:「不是咱們坑害你,而是情勢不得不如此。這些教徒嘛,依我看,也有兩種;像那些淫僧是存心作惡的,但其他信徒卻有好些是被騙的,好像公主,本性不壞,但心思稚純之人,最易為那些虛無飄渺、難辨真偽的經文教義所騙。」

沙文搔頭道:「我記 得昨晚所見師父刻的碑文,咱們太宗皇帝說景教:『詳其教旨,玄妙無為,觀其元宗,生成立要,詞無繁說,理有忘筌,濟物利人,宜行天下。』昨天我在藏經閣內 看他們的經書,個來時辰已看出不少破綻,難道英明如太宗皇帝,竟也看不出景教經卷中的紕漏麼?」郭曖道:「賢弟對宮廷朝政不甚了解,皇帝日理萬機,那有如賢弟般的閑功夫去看全?想是太宗皇帝只見『愛人如己』一句便以為景教教理正派。實則吾中土聖人經卷之中,又那裡會少了這一句了?即便是「愛仇敵」這一節,賢弟可不會未讀過墨子『今諸侯獨知愛其國,不愛人之國』罷?對咱們的士子來說,這只是甚為粗淺的道理而已。唉,你問太宗皇帝何至於此,咱們做臣子的不便妄議,但昔日韓信求教於廣武君李左車,李左車說:『臣聞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昨日在薏蘊面前,我將賢弟比之於韓信,今日又何妨再來一次?我的答案,也是李左車這八個字。足見做皇帝著實不易呀,古往今來多少人逐鹿中原,殊不知要做一個好皇帝,像太宗般也會有一念之差,讓大秦景教有機可乘,貽害不少,若論千秋功過,太宗皇帝建功立業不計其數,但論『過』嘛,便有『使景教入中原』此一樁。所以當年我一時氣在上頭,對公主說是我父親不想做皇帝而已,倒真是肺腑之言,卻挨了幾十板子,好生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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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復 #20 Step.King 的帖子

「霍金自己也不知道是中了暗算,還道是病變呢。所以,大秦景教的陰險之處,防不勝防,現下形勢,駙馬不宜明刀明槍與景教為敵,否則不知道會牽連多少無辜。」沙文心焦了:「師伯,你老人家武功蓋世,衝進大秦寺把師妹和師父救出來再說吧!」段秋水直望著他雙眼:「孩子,你到如今還不明白麼?對付大秦景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單靠用武也是不行。昨晚那義濟法王就不是易與之輩,我去年也曾跟他交手,險些著了道兒,你們看!」說著,撥開鬢邊頭髮,原來一隻耳朵被削去了一小片。

沙文和郭曖同時驚叫:「啊,那義濟法王竟有此能耐麼?」段秋水點點頭:「那是義濟和景淨二人聯手。去年我又追查一樁景教僧藉教學傳道為名姦淫污民女案,義濟和景淨護短,替手下淫僧出頭,景淨放一種奇門暗器傷我,其形似蝗蟲,男面女髮、齒利如獅、身披鎧甲、蠍尾泛青光,餵有劇毒。飛行時能拐彎傷敵,幸好我練有『聽音辨器』之術,它飛了幾個來回都被我閃過。沙文忽然醒覺:「啊,那是景教的『天啓飛蝗石』,因男面女髮得名!昨天我在他們的藏經閣內看經書,上面是有記載的:

啟九‧七蝗蟲形似戰馬、頭戴金冠、男面女髮齒如獅。
胸前鑲鐵甲.鼓翅若車馬上陣。其尾如蠍.毒鉤傷人五月間。」


段秋水道:「原來他們的武功就載在經書上。後來他們見我能『聽音辨器』,『天啓飛蝗石』傷我不著,義濟就出手,施展一門專削人耳朵的刀法,意欲削了我的耳朵,便不能『聽音辨器』了。」

沙文又道:「『西門落耳刀』!是大聖子被緝拿之際,他的一個姓西門的徒弟用這一路刀法削去祭司之僕耳朵,『背厚刃薄,刀出耳落』,。約十八‧十西門彼德帶刀、拔之削大祭司僕右耳.僕名馬勒古。」段秋水道:「我生平從未見過只削耳朵的刀法,一時著了道兒,但他也被我掌力震傷,眾人就退去了。」沙文哽咽道:「師伯都沒有十足把握勝他們,那我怎樣救師妹師父呢?」段秋水沉吟良久,道:「依我看,合你我二人之力,也是不能的。」沙文聽師伯如此說,心中不禁起了一股寒意,頹然跪倒地上。駙馬拍著他肩膊安慰他:「賢弟且莫著慌,聆聽前輩教誨。」
段秋水道:「長安這家大秦寺,我搜過了,他們不在此。碑文說『寺滿百城』,那你想想看,他們藏在那一間大秦寺都可以,你我二人怎可能搜遍天下的大秦寺?甚或他們不在大秦寺,藏在別處,亦未可料。所以,此事必要廣結武林同道協助才成,但景教與朝廷交好,未必個個都膽敢公開與景教為敵,要聯繫那些同道,我也要小心斟酌。」沙文定下神來,一想不錯,但如此一來,不知何年何月方可與師妹相會,又忍不住淚水了。
段秋水又說:「我待了一會,故意出門隨處走,來人便跟踪我,被我三兩下子擺脫了,反跟踪他,一直跟至長安城內,見他入了大秦寺。」兩人大悟:「那就肯定是景教了!」沙文又問:「師伯想到為何他們捉了師父嗎?」段秋水卻榣頭:「我也猜不透,師弟沒有和他們結仇罷?除了我們師兄弟早年的摰交,少林方丈之外,也沒有甚麼人知道他退隱做了石匠。但這景教,我就查了他們好幾年了。」二人又問:「查他們甚麽?」段秋水道:「那一年黃河決了多個口子,山東、河南哀鴻遍野,我在滎陽見到大秦寺派米賑災,幾百個小孩子,父母都淹死了,在寺外輪候送飯。由於災民太多,我心想可借助此地的大秦寺救災,我去山東看看災情;於是,幹了一票劫富濟貧,夜裡拿著從土豪惡霸搶來的金銀,打算放進大秦寺讓他們分給災民。誰知道,我偷進大殿放下財物時,哼,你們道我看見甚麽?」

二人奇道:「師伯看見甚麼啦?」段秋水氣得往一棵大樹一拳打去,碗口粗的樹幹登時斷為兩截:「三個番僧不穿褲子,一個迫幾個小孩脫褲子,另一個在褻弄一個小男孩,小男孩光著屁股,哭著叫娘;另一個番僧揪著一個小女孩的頭髮,將她的臉塞向自己胯下,要她用口………一面還在說道:『你嫌菜不夠嗎?吃俺的肉腸子呀!』」沙文和郭曖聽得氣炸了胸膛,恨恨地道:「師伯,那你怎樣對付他們?」段秋水道:「怎樣對付?我一下子全揪到外面,用石頭把他們的命根子砸了個稀巴爛!」沙文問:「為甚麼師伯不用刀切了他們的….?」段秋水「颯」的一聲抽出刀來,壓在沙文眼前,對他怒目而視:「你看清楚了,沒的污了我的寶刀!」沙文顫聲道:「小姪知錯了,上古神兵,原不屑為番僧那話兒出鞘。」

郭瞹也是義憤填膺:「前輩可有把這等敗類交官府追究,查封大秦寺?」段秋水更怒不可遏:「追究個屁?那處的父母官,都跟大秦寺勾結,他們的老婆個個都是景教徒,我打聽過了,這種事每年都有數起,每次他們都是說此乃人的問題,並非景教的問題,只撤換僧人了事,百姓都敢怒不敢言。」

郭瞹一拍胸膛:「這還了得?明日本帥就修表面聖,參他一本,奏明聖上,說大秦寺內儘多淫僧!」段秋水道:「駙馬切莫魯莽,大秦景教在朝廷內的勢力,咱們還沒有摸清。」又對沙文道:「昨日我見你跟長安名花霍小玉言談甚歡,你可知道霍家為何會破落,以致小玉淪為倡家?」沙文搖頭不知。段秋水再問駙馬:「不知駙馬是否記得十多年前,有一位司天台,上表參了景教一本,說道他夜觀天象,景教所奉敬的真主,可有可無,究竟是否子虛烏有,實無定論;豈料第二天他就突然急病,全身癱瘓,話都說不出來。後來司天台也不做了,做了國子監祭酒。」(注21)郭瞹道:「啊,我記起了,那是太學博士,姓霍,名金!」段秋水點點頭:「霍金就是霍小玉的叔父。幾年前我跟他也曾有一面之緣,他家人問我可否救治,我一搭脈象,發覺他似是被人用重手暗中震斷全身經絡,以致癱瘓的。後來更牽連到霍王,自此霍家便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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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1)司天台 - 唐代觀測星象部門主管
國子監祭酒 - 相當於今日的大學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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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團灰影提著郭曖,轉眼已在五十丈過外,眼看追不上時,卻又停下來;如此走走停停,沙文已知對方是故意引自己追他,但也只有繼續追下去,不能讓郭曖也失踪。走到長安城牆下空曠之處,那團灰影終於停下來放下郭曖。沙文這才看清是個身材魁梧的老者,正待問他來意,老者卻一言不發,拔刀向沙文砍將過來。沙文用師門所授槍法應戰,九長九短的十八般武藝他只練了一半,九種短兵沒有練過,九長之中的鎗、棍、鉞、叉、钂、鉤、槊、戟、環,矛與槍最為相近,便用師門所授槍法迎戰。他自學武以來從未與人對敵,難免左支右絀,老者武功雖高出他何止百倍,但卻又不下殺手,只一味引動他使出本門武功。

待他七十二路槍法剛使完,老者從容不迫地往矛頭自下而上挑了一刀,一聲金鐵交鳴,卻居然持續不絕,一柄丈八蛇矛,在一刀之下竟裂成無數碎片,劃破長空,如雨點般飛出城外。老者再一刀架在沙文脖子上,就此凝住不動。
那把刀反映著藍森森的月光,沙文瞥見刀身之上鑄有兩個篆文。

加以他剛才震碎丈八蛇矛的功力,沙文想起一個人來,叫道:「師伯!」老者聽得他這樣叫,撤刀說道:「不錯,老夫抽刀斷水,段秋水。你是我師弟羅公子的徒弟?」沙文大喜過望,心想師伯武功蓋世,這回有望救師妹了,連忙跪下叩頭:「師姪沙文,求師伯救師父兩父女。」段秋水扶他起來,又解了郭曖的穴道,引見了,才問沙文羅公子父女發生何事。沙文一一據實說了,最後又問段秋水:「現今我們只知師父刻的石碑是大秦景教的,但仍不能斷定是景教擄去他們,故此和駙馬夜探大秦寺,看看師父女是否在裡面。師伯你又如何來到這裡?」
段秋水道:「可以肯定景教跟師弟父女失踪有莫大關係,昨晚大秦寺立碑大會,我也混了進去。」沙文和郭曖驚異:「你怎麼知道呢?」段秋水卻先問明沙文那日跟踪車跡是甚麼時辰,再續道:「這就是了,你出去跟踪車跡之時,我就循師弟來信的地址,進了他家。我見十多個茶碗,但一個人都不見,心知有異;就在那時,發現外面有人來釘梢。」沙文暗叫一聲僥倖,倘若出門遲得半刻,被釘梢的就是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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駙馬還有些公務,沙文暫且退下。他始終按捺不住,打算先去大秦寺附近看看形勢。

其時長安可以說是一個國際大都會,西域各國來的胡商絡繹不絕,駱駝比馬還多。但最多的,還是酒肆,胡姬侍酒的酒肆,類似今日的酒吧,胡姬就是番邦美女,不僅陪酒,而且輕歌曼舞以娛賓客;在當時的長安,胡姬酒肆,又稱「酒家胡」櫛次鱗比,其門如市。李白《少年行》詩曰:「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在往大秦寺路上,經過不少這些胡姬酒肆,沙文卻見到一個熟人,幾個胡姬陪酒,相談甚歡。由於他一言九鼎,寧失信於天下,莫失信於美人;沒辦法,只好走前去打招呼。此人正是昨天他應允霍小玉充當說客的隴西才子----李益。

經幾巡胡姬勸酒、一番寒喧後,沙文終於切入正題:「李兄今番回長安,不知可見過霍小姐沒有?晚生昨日見到她,原來他四處托人打探李兄消息,說是…..這個….李兄對她負情薄倖。不是小的多事,實是恐對李兄清譽有損,特來提醒。」李益一聲長歎:「賢弟有所不知,既非我負情,亦不是她移愛,我們相愛不相聚,實是因為…..唉,你知道她信奉大秦景教嗎?」沙文道:「霍小姐說,李兄是因為她信景教,嫌棄於她。」李又再一聲長歎:「本來嘛,我們兩情相悅,她信觀音大士也好、信太上老君、元始天尊、景教聖父也好,我都不會計較,但那景教卻有甚多莫名其妙的教規,其中有云:一軛定嫁娶,孤男配獨女。不是我說不娶她,而是她說我要信奉景教,她才可以嫁我。沙弟,你說我怎辦?」沙文當場語塞,實不知這景教有此等古裡古怪的教規。李益更語重心長的勸他:「沙弟如遇到景教女子,務必敬而遠之。我今日自暴自棄,借酒消愁,就是千不該萬不該與景教女子相交。」

當晚二更時分,沙文照約定在演武廳等候郭曖,過了半個時辰,郭曖終於現身:「公主整晚在我耳邊說賢弟是受薏蘊獻詩所感動的,你們二人如何如何相襯,著我加把勁撮合你們;好不容易才等她睡了,再加一手點穴。咦,賢弟你怎麽沒帶兵刃?」沙文一心去找羅紗蓮,那裡聽得進甚麼薏蘊?硬著頭皮答道:「實不相瞞,我學武原只為考武科舉,平日練武專注於長兵刃,少練步戰兵刃,帶刀劍恐不大稱手。若不是師妹迫我背熟了本門心法,我還真看不出石碑中藏有刀法呢。」郭曖道:「如此說,賢弟就在這演武廳中隨便揀一件長兵刃,咱們這就去也。」沙文一眼望去,就拿起一枝矛,二人翻牆出府,逕往大秦寺。

途中郭曖道:「賢弟真好眼光,你可知你手中所拿的,便是張飛所用的丈八蛇矛?」(注20)沙文嚇了一跳:「如此貴重的兵器,晚生怎使得?」郭曖哈哈一笑:「你我一見如故,昨夜薏蘊御妹不是也送了一份新抄經文給你作見面禮嗎?這丈八蛇矛就算是為兄的見面禮好了。」沙文苦笑:「駙馬爺你放過小的罷。」說話間,又到了大秦寺高牆之下。二人翻身跳進牆內,還未著地,郭曖突覺脅下一麻,被點中了穴道;一團灰影從他身旁飛過,提著他後領,瞬間已飛到二丈開外,又翻出牆去。沙文見狀大吃一驚:「駙馬有甚失閃,我如何擔當得起?」顧不得自己學藝未精,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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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0)據南北朝《古今刀劍錄》所載,張飛是用刀的,丈八蛇矛是三國演義的情節,可能唐代時坊間流傳,郭曖被騙了。但的確有「蛇矛」這種武器,其刃作蛇形是為了增加傷口寬度,使出血量及速度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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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抽刀斷水

昇平公主滔滔不绝,沙文苦無時機跟郭曖細談,只好各自回房歇息。但確定石碑為師父所刻,沙文那裡還睡得著?

翌日一早,再去找郭曖,兩人在書齋詳談。郭曖道:「賢弟你也不用說了,看你昨夜舉止,已知那石碑出自令師。好險哪,若然是景教擄去令師,你昨晚這樣就暴露身份了,幸虧我急中智生,想起景教習慣,新加入的信眾必須走到臺前決志,這才蒙混過去。看來沙弟江湖閱歷尚淺吧?」沙文道:「晚生隨師父學藝日子不多,加以見到家師在碑文之中嵌有本門武功,致有失態。駙馬爺,看來家師和師妹就是被景教捉去的,我今晚要夜探大秦寺,看個究竟。」郭曖道:「為兄不大放心你一人獨闖,但公主很是醒睡,要我夜半偷偷出來嘛…..這個又有些難處。」沙文道:「晚生不敢要求要駙馬犯險,不過……如果駙馬真要夜半出府,原也不難,只須趁公主睡著,再點了她的睡穴,可保五、六個時辰不醒。」
郭曖先是呆了一呆,繼而大喝一聲:「大膽!」嚇得沙文撲通一聲跪倒:「晚生不敢,晚生不敢。」豈料郭曖頓了一頓,續說道:「賢弟起來,要午夜偷偷出門,原本就是膽大妄為之舉,點睡穴倒是個好主意。只是為兄多年來懾於雌威之下,連想也不敢想。平日晚上想出去尋一下樂子,此法亦大可管用。沙賢弟,你快將點穴功夫傳授我這個哥哥。」由「沙弟」又改成「沙賢弟」,顯見又親切了一層。沙文連忙陪笑:「這個當然,原來駙馬爺未曾學過點穴嗎?」郭曖道:「做哥哥的自幼習弓馬,於點穴一道……」沙文道:「晚生亦是只習武舉項目,尚幸師父也曾教過點穴,只是疏於練習。記得師父曾說,本門點穴功夫,點穴時運用內功,對手會昏睡十二個時辰,但若無內功,只要認穴準確,亦可昏睡五、六個時辰,咱們只須演練一下,現炒現賣也是可以的。」

郭曖道:「這個容易。」再高叫:「火摺子進來!」原來那名親兵名叫「火摺子」,沙文在他身上試了幾下,終於認準了睡穴,再傳授給郭曖。可憐親兵火摺子被二人弄睡弄醒十多二十次,駙馬終於掌握了點睡穴的竅門。二人約好當晚二更,雙雄夜探大秦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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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一個聲音響起:「啊唷,這不是沙家的少爺嗎?小玉,你纏著沙公子幹嗎?你等會做見證的說話都想好了嗎?」原來是那日在沙家為他娘親祈禱的教友跟一眾姊妹到來。那教友又道:「你娘身體尚未完全康復,今日沒有來,否則她見到你也來慕道,可喜樂了。你讓姊妹們帶你四處逛逛吧。」便有幾個熱心妙齡姊妹拉手拉腳的帶沙文游覽,沙文隨她們走到一樓外,匾上題「藏經閣」三字。

沙文當即止步,心道:「『藏經閣』乃寺院重地,必定藏有武學絕技秘笈,不會讓外人進入。假若師妹在大秦寺,倒有可能藏在此處。待我試一試她們,是否讓我進去,便可知道了。」於是轉頭道:「『藏經閣』乃寺院重地,藏有不少秘笈,晚生是外人,不便進入,眾位姊妹卻可自便。」豈料眾女聽後笑得如花枝亂顫:「大秦寺不比少林寺,藏經閣內經書任人取閱,本教武功亦可傳予各教眾,即便未正式入教的慕道朋友,亦可得傳授。公子隨我們進來,看一陣子經書,看完後我們還有喜訊傳給公子。」

沙文進去後,見案上景教經書目錄,原來景教經書二十七卷,分為:四法王福音、行腳僧人傳、寶靈魚雁、尋常魚雁、啓迪錄。倒也並不繁複,比師妹的佛經簡陋多了。

沙文想,知己知彼,先看一看景教的經書也好。但一邊看經,眾姊妹卻你一嘴我一嘴的,鶯鶯燕燕,這個問:「沙公子是汾陽王府當差的呀?你俸祿若干呀?」一個問:「公子官拜何職呀?置家沒有呀?」一個又遞上字條:「這是小女子的驛遞住址,在城南少陵,上月爹爹新購大宛良駒,請公子有空來偕我春郊試馬。」那一個卻說:「那霍小玉對公子你不安好心,難道公子沒有看出來嗎?她被人棄之如敝履,專向男兒拋媚眼。我跟她不同,我是良家婦女哩。」雖然如此,但沙文讀書一目十行,於對應之際一心二用,不消個來時辰,已看出景教經書中十多二十處破綻,待要請教眾姊妹,不覺已是酉牌時分,鐘聲響起,大典就要開始了。

安放石碑的院子黑壓壓滿是人,四周掛著幾幅畫像,有一男一女騎驢趕路的、又有天兵通報珠胎暗結的,沙文跟剛才所看經文對照一下,大概知道此為景教大聖子投入凡胎化為人形的情節。但見這些畫作匠氣十足,殊乏高妙之意,無心細細觀賞了。
圍著石碑的是數十張桌子,沙文是王府隨員,安排坐在較遠處。寶靈在院子當中一站,說道:「本教來華近百五十年,近來才戮力福傳於百姓間。諸位有好些新入教的,對本教知之不詳。中國春節總是夾在我教聖誕和還陽節中間,因此就趁此立碑開光大典,一併慶賀。現在請幾位姊妹向諸位分享一下見證。」

霍小玉輕移玉步,站到場心,述說自己因信奉本尊大聖子彌施訶被李益見棄,但仍堅持信念,因此感到無比喜樂。沙文忖道:「你如今既無比喜樂,又何必想念著李兄?反正你已無比喜樂,他娶你亦不會令你的喜樂添加一絲一毫。這些景教姊妹的心思,著實費解。」接著又有另一婦人,訴說丈夫死後終日以淚洗面,及後得本教教友開解,皈依本尊大聖子後反比從前更快慰,如非死了丈夫,她就不會發大宏願皈依,故此,死了丈夫反倒更妙云云。聽得沙文叫苦連天,但還不止於此,接著另一個僧人,是寶靈的師弟,法號義濟,說法說了大半個時辰,謂欲得永生,捨大聖子移鼠外別無他途,但始終沒有解釋要永生來幹甚麼。沙文心道:「求永生之人,史冊上倒是記著有一個,難不成這些景教中人,個個都想做秦始皇?」

這些見證,沙文聽了片刻,不是味兒,聽不入耳,雙眼只不斷盯著石碑,奈何蓋在上面的罩子在風中微微飄揚,卻終究看不到碑文。

寶靈又再出來:「剛才的姊妹,都是受了本教三威蒙度贊教化,得以再生。今日立這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便是為昭告天下,自鎮國大法王攜經入京以來,在中土已歷一百四十六載。為此咱們立碑為記,立功立言立德。更對唐室帝统,立有戰功,這戰功嘛,跟平亂大功臣郭令公亦很有關係,可惜郭令公抱病,故此今日邀請他的六公子到來;待會由本教景淨大法王誦讀碑文,各位便知端的。」

一個景僧步出場中,朗聲唸起碑文來,他形貌端嚴,精神矍爍,想是當今鎮國大法王了。沙文見乾著急也是無用,只好聽聽他說甚麼。景淨大法王念了開首一大堆歌功頌德的文字,其中提到「寺滿百城」,沙文暗忖:「想不到不知不覺間,這景教已在百城都有寺院,自入中原一百四十多年,豈非不到兩年便加一間寺?若非朝廷撑腰,怎可如此?看來駙馬所言非虛。」(注16)郭曖卻聽到景淨唸到他父親軍中有個景教僧僧伊斯「作軍耳目」,心想:「原來父親任朔方節度使時,軍中也有景教僧人效力。為何我從不知道呢?啊,『作軍耳目』,此景教僧是個細作,想是掩人耳目,連我都被瞞住。這個伊斯,還獲朝廷賜贈紫袈裟。」

景淨唸畢碑文,續道:「本教自入中土以來,屢立奇功。大家常聽「十三棍僧救秦王」(注17),少林一派,得朝廷器重而興旺;本教亦有伊斯平安史之亂,故此,本教素與朝廷交好,各位加入本教,管教你咫尺青雲路,扶搖上天梯。」他頓了一頓,又道:「本教與中土原有各教派,以前曾有些小誤會,亦盡已冰釋前嫌,對中原人士各項習俗,亦從善如流。」

「現下我們揭示此碑,大家觀賞碑文,同時本座有佳音宣佈。」此時,蓋著石碑的罩子緩緩升起,碑文呈現眼前。



大法王又續道:「本教近日又有一件大喜事,昇平公主派來代她事奉的姊妹薏蘊姑娘,得當今聖上恩賜為『御妹』。」教眾更是轟然叫好,一些姊妹們交頭接耳,但大法王環顧四方之下,她們也只好隨眾鼓掌。「咱們請御妹為大家獻詩,以表七百多年前今日,天尊遣大聖子移鼠下凡,伯利恆城喜樂之情、普天蒙恩之慶。御妹獻詩時,我教眾同心禱告,上達景尊。」話音剛落,一片白緞冉冉飄揚,原來是個白衣女郎,手抱瑤琴,似殢雲風絮,細步輕移,來到石碑前一張椅子坐下,玉手輕輕撥動琴弦,唱起聖詩來:

平安聖善漫光華,慈父至愛臨萬家
疎星行雲橫大漠,匹馬長嘶迎聖駕
聖嬰躺卧童女懷,眾王俯伏拜金階
羔羊喜得有所牧,天軍動樂慶和諧(注18)

這女郎容色清麗嫻靜,獻詩也是鶯歌燕囀,一曲既罷,餘音嬝嬝,教人渾身如沐和風;眾人祈禱畢,睜開眼來,卻見沙文已呆呆的站在她面前,目不轉晴的盯著她。

其實沙文根本沒有聽她唱甚麼聖詩,自石碑布幕掀起,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碑上文字。昇平公主給他這校尉之職,在賓客中地位還不算高,只能坐在離石碑最遠的席上,看得不大真切,只隱隱覺得跟師父的字跡甚是相似,不知不覺站起來,心中只是想要看得清楚一點。眾人在御妹的甜美歌聲中閉目祈禱,誰也沒有注意他。
沙文再定下神來,看到碑上文字,有點像【褚遂良雁塔聖教序】的筆法,心思順著筆路游走,字裡行間卻似隱約有風雷之勢,由於相距甚遠,沙文看不真切,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近,走到圍著桌子的空地之前,已看清確是師父字跡無疑,雖然早已想到這碑很可能是師父所刻,但親眼目睹,還是驚駭莫名。總算有了點眉目,心中又是激動,又是疑惑。他再凝神看去,全碑有一千七百多字,以楷書為主,但中間筆勢一轉,有幾十個字是行書。「師父為何寫著楷書,又要夾著行書呢?」(注19)沙文的神識不覺被筆勢所牽動,驀地,心中豁然貫通:「好像…….好像有一套武功,隱藏在碑文之中!」更渾忘自己身處何方,又一步步地走近石碑。

待他看到一半文字時,卻發覺看不下去了。原來,是有個姑娘,白衣勝雪,坐在碑前撫琴,擋住了下面的碑文。但沙文早已忘形,走近去欲看她身後的文字,正走到她身前,剛好一曲既終,眾人睜開眼來,便見到沙文站在那女郎面前。

女郎抬起頭來,看著沙文,也是不知所措,羞得滿面通紅,又再低下頭來,靦腆地問:「請問小軍爺…..可是奴婢歌聲不堪入耳…..軍爺有所責成麼?」沙文手足無措,慌慌張張不知如何是好。

坐在首席的郭曖見勢色不對,怕法王識穿沙文是追查石碑而來,趕忙高聲叫道:「啊!校尉為薏蘊御妹歌聲所感動,走出來決志啦!」轉頭問公主:「公主,你看御妹獻詩多美妙,馬上便感動了校尉發願決志啦。」公主信以為真,附和道:「啊,如此太好了,法王,你看御妹領人歸信,只一曲之功,本宮可沒給本教送錯人罷?」景凈法王合十道:「薏蘊一向對本教克盡職守,本座跟眾弟子對她是時加讚賞呢!諸位要為薏蘊當此立碑吉日又領一位弟兄歸信鼓掌啊!」在眾人喝采聲中,沙文不欲人看出自己是為碑文走到台前,只好唯唯諾諾,順著郭曖這台戲唸下去了。他拱手四方,再向薏蘊長揖到地:「晚生聽御妹姊姊仙樂縈迴,身不由己的起了大感應,舉止失態,唐突佳人,望御妹姊姊原宥。」

薏蘊望著眼前這個少年軍官,耳中聽著郭曖和公主說他受自己獻詩感應,站出來發願決志,心頭有如鹿撞,暗誦感謝景尊盧訶寧俱沙的作工。薏蘊見這少年作武官打扮,卻脫不了書獃子氣,看他訕訕憨憨的模樣,便對他微微一笑,以示鼓勵。公主最愛面子,見此又在席上叫道:「咱家駙馬手下能人輩出,今回本教可謂深慶得人啦!好啦沙弟,你不要把人家薏蘊妹妹看得呆了,先下來罷。」沙文心中暗暗叫苦,恐怕景教眾僧看出自己對石碑顯出太大關注,為了掩飾自己在看石碑,唯有故意一雙眼睛骨碌骨碌的盡在薏蘊身上打轉、對她上下打量,良久捨不得退開,薏蘊粉臉羞紅,默默地低下頭來。

散席之時,寶靈、義濟、景淨諸僧送行,沙文正待套問石碑之事,問道:「寶靈上人,請問….」郭曖卻暗中扯他衣角一下,沙文會意,立時改口:「御妹姊姊在那?晚生應當謝過她感化之恩,跟她拜別。」卻聽得薏蕰在身後追上來,叫:「沙公子。」眾人轉過身去,薏蕰在懷中掏出一方絹軸來遞給沙文:「今日獻詩蒙公子不棄,拙作感動公子發願決志,奴婢是很…..欣喜的。本教新近譯得經書,我抄錄了一些經文,這些漢語經文還是第一次出現在中原呢!我就先送給公子,留個……記念。」說著,又雙頰泛紅,低下頭來。郭曖在一旁凑趣道:「啊喲,公主,你抬頭看看。」公主抬頭一望,一彎娥眉月高掛半空,不解道:「幹甚麽啦?」郭曖笑道:「公主適才不是說景教深慶得人嗎?如今正是月當頭,御妹追上沙賢弟,豈非活生生的一齣『蕭何月下追韓信』麼?」眾人哈哈大笑,薏蘊急得掉頭就走。
沙文看見絹軸上果然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一瞥之下,見到兩句:「創二‧廿四是故人離父母,與妻合體。
創二‧廿五是時也,夫妻赤身露體,不覺其羞。」
當下心中愕然:「這些景教女子當真邪門,初次相見,怎地說話便如此露骨?果真是『不覺其羞』!」回頭看去,薏蘊正向他回眸一笑,揮手作別。

回府路上,公主對郭瞹道:「你這個沙弟真急色,在台上瞧得御妹恨不得地上有個洞給她鑽進去呢!」沙文百口莫辯,只一味搖頭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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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6)除長安及終南外見於文獻上的景教寺包括:盩厔、洛陽、靈武、沙州(敦煌)、益州、廣州、揚州。見:
【中國景教】朱謙之ISBN7010026262人民出版社
【伊朗學在中國論文集(2)】北京大學出版社、
【大秦寺所在地考】東方學報,東京(第二冊)

http://www.radiovaticana.org/cinesebig5/churchistory/orme/orme04.html
http://www.bjww.gov.cn/2006/4-10/155129.shtml

(注17)少林寺十三棍僧助當時仍未登基的唐太宗(封號秦王)平定王世充之亂:
http://baike.baidu.com/view/259406.htm
http://zhidao.baidu.com/question/4564825.html


(注18)景教聖詩:
景教聖詩採用以當時流行的詩歌形式,現今仍存有一首景教聖詩遺稿。
http://www.ebaomonthly.com/ebao/readebao.php?eID=e01402


(注19)全碑1,780字,其中62個行書,餘為楷書。此碑現存於西安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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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付教徒三式: 不主動、 不抗拒、 不負責!

說著說著,眼前一片斗拱飛簷、雕樑畫棟之上一個高逾十尺的十字架,已抵寧義坊大秦景教寺長安堂。兩度朱漆大門旁綴有楹聯,上聯「十架寶血洗罪孽」下聯「天父慈愛賜永生」。

早有知客僧飛報寶靈出迎,寶靈道:「現今時日尚早,老衲帶駙馬四處參觀。一行人穿過一個大院子,中間立著一塊碑石形狀的物事,高八尺餘,只是用紅布覆蓋著,想是留待開光立碑典禮之時才揪起。沙文雖是心急看碑文,但卻不便私自揪開;一直進至大殿,正中又有大十字架,其下放置著一套紫色袈裟。沙文不明景教教義,只道大殿必有神像,可一睹景尊相貌,誰知卻是沒有。寶靈指著袈裟對駙馬說道:「駙馬爺平日少光臨,今兒特別要請動駙馬大駕,是因『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中所說紫袈裟,跟令尊郭令公亦有些關係。今夜宣讀碑文,駙馬便可知情。」接著寶靈不住拉著公主駙馬說辦學堂、醫館須銀若干等,駙馬知沙文想四處查探師父行踪,揮手叫沙文不必隨侍。

沙文如獲大赦退下,在寺內四處行走,看看有沒有甚麼蛛絲馬跡顯示景教跟師父師妹是否有關。經過台榭樓閣、曲檻畫廊,正自驚歎:「那一年跟師父、師妹上嵩山少林寺,『歸路煙霞晚,山蟬處處吟』,一殿一廳、一樓一廊、一木一石,無不清幽古樸,意境高雅,這大秦寺建於帝都繁華地,雕欄玉砌、金碧輝煌,倒是似皇宮多些。」走至一片竹林,一個紫衣女子的背影,映入眼簾,她對著竹影出神,低聲吟道:「綠楊著水草如煙,舊是胡兒飲馬泉。」語聲淒美幽怨,九轉迴腸。沙文記得是學長的詩句,忍不住接下句:「幾處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劍白雲天。」

女子聽見,身子抖了一下,驚叫:「十郎!」她轉過身來,見是沙文,若有所失,向沙文福了一福道:「原來是位小軍爺,妾身失禮了。」沙文抱拳回禮。女子又問:「小軍爺也聽過李十郎這首詩?」沙文答道:「隴西才子李益兄,晚生小時候跟學長們蘭亭雅集,曾得他指點文學。」女子聳然動容:「原來小軍爺是十郎的故舊,不知近日可有與十郎互通魚雁?」說著,臉上露出一片殷切之情。

「自李兄往鄭縣做官,都沒有互通音訊。」女子垂頭道:「哦,又是沒有。」沙文好奇問:「姑娘在找李兄嗎?」女子忍淚答道:「十郎與妾身訂有終身之約,說會歸來迎娶,豈料他去東都後杳無消息,我托人多方打聽,最近……最近聽說他是因為我信奉景教,嫌棄於我。」說罷泣不成聲。

沙文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安慰她,卻猛然醒覺道:「原來姑娘是……霍王之女霍小玉!」(注15)哭了一會,霍小玉才收淚道:「妾身正是霍小玉,門庭破落,不敢再提霍王之名,辱及先人。」沙文道:「霍小姐跟李兄的事,晚生畧有所聞,只是不知道原來他不…..不回來,是因為霍小姐信奉景教。我可不知道信奉景教有何不妥?致使李兄要毀三生之約?」霍小玉憤然道:「男人要負起心來,有甚好說的?就是連人家信奉一個好好的真道景教也拉扯在一起。」沙文暗自尋思:「這樣的一個如花似玉,何以君虞兄忍心將她拋棄呢?我記得李益兄有詩曰『似將海水添宮漏,共滴長門一夜長。』這『長門』是取漢朝陳皇后被漢武帝冷落於長門宮的典故,可見李兄絕非無情無義之輩,莫非他有難言之隱?那日在家見到那群信奉景教的女子便是古裡古怪的,這些景教姊妹,真會令人退避三舍麼?」沙文不明就裡,不好多說,唯有安慰霍小玉:「晚生下次見到李兄,定當請教他為何嫌棄信奉景教的女子,勸他回心轉意。」霍小玉一聽,就要跪下叩頭:「如此謝過小軍爺了。」沙文見她弱不勝衣,忙伸手攙起。

(注15)霍小玉傳 http://baike.baidu.com/view/157176.htm
原文是悲劇收場,上世紀六十年代改編粵劇,結局改成大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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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文又問,帖上所說「還陽節」又是什麼?郭曖答曰,那是記念移鼠聖子釘十架而殁,死後三日又復活,世人以為神蹟剛才在院子那些王八蛋和免崽子(注13),都是還陽節的玩意。沙文搔頭道:「死後三日復活也要大驚小怪?去年師妹教我【後漢書】,漢獻帝時長沙有個姓桓的,死了個多月還在棺材裡面哭,他娘親開棺一看,馬上生龍活虎跳出來。上個月教【晉書】,被埋在墓中十年的女子也有復活的,再嫁人還能生寶寶呢。死後三日復活很希罕嗎?」(注14)

郭曖道:「我….我不敢問公主,你自己去問她吧。」沙文也不敢問公主死後三日復活有什麽了不起,只好說:「且暫不管這個婆婆媽媽而又儍裡儍氣的景教了,晚生只是要調查師父下落而已。駙馬爺,這就是滲有解藥的茶,你若見到太醫,煩請要他檢驗一下是甚麼成分。」說著,交出那盛解藥的瓶子。

郭曖要去向父親請安,稟告羅石匠之事,叫家丁接小白進來,安置沙文於西廂歇息,一宿無話。

次日一早郭曖說今時日尚早,點撥一下沙文箭術,至午後,公主遣婢女來催:「公主懿旨,欲早些去大秦景教寺,請駙馬爺早些起行。」郭曖微有不悅答:「知道了。」轉頭便對沙文道:「娘們可真煩人,壞了咱哥兒倆清興,說不得,便早些起行吧。沙弟此去須扮作家人,不知是想扮家丁還是親兵?」沙文自小立志入仕途,本以為郭曖至少會讓他扮副尉之類,心下有點失望,只好隨口答:「就親兵吧。」換上親兵制服,二人同去迎接公主鳳駕,準備起行到大秦寺。

公主一見沙文就道:「這位不是獻綢的小兄弟麽?原來是個親兵。這麼能幹的人材,駙馬爺你怎麼不升他做校尉?」郭瞹道:「未有功名在身,此事恐怕不好辦。」公主傲然一笑道:「功名雖未有,功勞嘛,本宮看是有的;你檢校左散騎常侍說不好辦,我昇平公主說了就好辦啦。」沙文雖然仍略嫌官小,還是下跪謝恩了。心道:「這昇平公主為人委實是不錯哪,何以駙馬不對她好些呢?」

沙文穿上馬甲,自覺英風颯颯,打道起行。路上郭曖問公主:「請帖上說申時恭候,咱們這麼早到幹啥呢?」公主道:「沒甚麼,本宮早些去跟御妹說些體己話兒。」郭曖奇道:「御妹?你個個妹妹都是御妹啦,是那一個?」公主道:「不是她們。貞懿皇后安陵那一年,我立志終身事奉景教,送了一個貼身侍婢給大秦寺代本宮做事奉,你還記得嗎?本宮跟她義結金蘭,已奏准皇上,賜為『御妹』。」郭瞹道:「啊,我記起了,那個丫鬟叫……薏蘊。」

「對,就是她。這丫頭自小跟從本宮信奉移鼠,皈依我景教天尊,我派她代本宮入寺事奉,也吃過一些苦頭。咱們京畿可不比別處,教友每多尚書左右丞夫人、刑部侍郎千金等等,雖說她是代公主做事奉,僧人們看在本宮面上,禮敬於她;但那些簪纓世胄教友便終究沒有人會當真把她作公主,知她是丫鬟出身,暗地裡都看她不起、欺負她。」沙文平生最恨恃強凌弱,聽在耳裡亦感不平。昇平續道:「皇上聞得此事,就下這個虛銜,叫人不再笑話於她,而且天恩浩漡,特賜她在華清池浸禮呢。」郭曖雙眼睜得比楊貴妃最喜愛的荔枝還大:「在楊貴妃的華清池受浸?公主的面子可真非同小可。但我看來,只怕對這丫頭是禍不是福,更招人妬。」昇平答道:「我曉得,可皇兄高高在上,那裡知道這些官場的世故,難道皇兄一番好意,本宮又好意思回絕嗎?」

(注13) 教宗額我略一世吩咐將撒克遜的春季女神俄斯特崇拜融入基督教,復活蛋自此成了復活節的一部份
http://en.wikipedia.org/wiki/Egg_rolling

(注14)【後漢書•志第17】獻帝初平中,長沙有人姓桓氏,死,棺斂月余,其母聞棺中聲,發之,遂生。

【晉書 卷82】寶父先有所寵侍婢,母甚妒忌,及父亡,母乃生推婢於墓中。寶兄弟年小,不之審也。後十餘年,母喪,開墓,而婢伏棺如生,載還,經日乃蘇。言其父常取飲食與之,恩情如生,在家中吉凶輒語之,考校悉驗,地中亦不覺為惡。既而嫁之,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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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文沉吟道:「景教要立一個碑?會不會這麽巧,就是師父刻的那個?那日我追踪至渭橋失去車輪痕蹟,不知那輛馬車是去了洛陽還是長安,又或別的地方。」郭曖道:「沙兄弟不妨隨我們去看一看,只是,即便此碑是令師所刻,但景教亦未必一定跟此事有關,比方說,景教僧人運走石碑後,令師父女才遭另一幫人劫走,也是有可能的。」

沙文道:「這一節,晚生亦非不知,但現下並無其他頭緒,好歹也要去看看,求駙馬幫忙。」說著,向郭曖拱手拜了幾拜。

郭曖執住沙文雙手道:「沙弟說那裡話來?那婆娘每隔六天便要我陪她去大秦寺聽什麼高僧講道理,聽說一講道理至少一個時辰,我那有這閒工夫?這些年我被她纏得快要瘋了,這個景教不知是那兒冒出來的,幸得賢弟一句話便替我解圍。」他由「沙兄弟」改稱「沙弟」,親切了一層。沙文道:「小人見駙馬爺如楚項羽被困九里山,臨陣想出這『借花獻佛』之計。」郭曖哈哈大笑:「沙弟這『借花獻佛』之計,又比『圍魏救趙』高明了,原來【南齊書】說三十六計,還是少了沙弟這一計,退番兵,三十六計足矣,退娘子軍嘛,該要三十七計才成。」二人執手而笑。笑聲中沙文忽又想起羅紗蓮,不禁哽咽起來:「駙馬爺,不是晚生存心掃你的興,但師父下落未明,此刻實不該還有說笑話的心思。」郭曖也看出沙文笑聲中隱隱有一份勉強,亦知沙文的愁緒何來:「我看沙弟也是個明白人,若然對手要害令師的性命,他早已橫屍屋內了。現今擄走令師父女,必是另有圖謀,他們眼下是沒有性命之憂的。然則沙弟敢情是惦念著心上人?」沙文跟郭曖一席話,但覺駙馬爺平易近人,亦可與之說幾句心底話,點頭道:「自師妹失踪,想到往日她種種好處,自己常惹她不快,沒有好好待她,對她照顧不周,以致她今日受此苦楚,晚生愧疚,心中更感傷痛。至於家師,晚生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甚麼人會對他有圖謀,據家師說,他自藝成後便投軍,與江湖人沒有甚麽過節。」

郭曖道:「你我相見雖屬初識,但一見如故,我答應盡力助你尋找令師父女下落便是。」沙文喜而再三稱謝,但郭曖又道:「只是中間有一節,沙弟尚須明白。如若此事與景教確有關係,則汾陽王府雖權大,辦起事來仍有所制肘。」沙文奇道:「這大秦景教,竟令汾陽王府亦忌三分麽?」郭曖道:「恐怕不止三分。一者,昇平公主是教徒,二者,景教自入中土,除武后時稍遇挫折,一直得朝廷撑腰。先帝又設大餐慶祝聖誕(注12)。由是可見景教得朝廷扶掖,日益昌隆。」於是,由太宗皇帝如何詔令建大秦景教寺起始,向沙文大略講述了景教當前的形勢。但沙文問及究竟景教是信奉甚麽神明,郭曖卻道,聽公主言道,景教有時說是一個神,但又有三個神的名號,甚麼「體」、「位」,三而一,聖子的老子就是聖子自己、聖父的兒子就是聖父自己….,總之夾纏不清,愈說愈糊途。

(注12)碑文所載,昇平公主之父唐代宗的確有慶祝Christmas,設寶誕大餐招待景教徒,只是不知「御饌」之中是否有火雞:代宗文武皇帝。恢張聖運。從事無為。每於降誕之辰。錫天香以告成功。頒御饌以光景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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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文一聽在耳,已猜到了幾分,原來昇平公主是景教徒,這些什麼「聖誕節」、「還陽節」都是景教的節日,郭曖在節日少了獻貢禮給她。前日在家中聽那些景教婆娘們的言語,景教有甚多希奇古怪教規,當年昇平公主不向令公拜壽,那裡是因為君臣之禮了?十居其九便是因為景教的不知那一句教規歌訣,只拜神不拜人之類。
沙文鑑貌辨色,知道定然是駙馬公務繁忙,忘了購置貢禮,惹公主大發雌威。郭曖踏前一步,攤手欲待分辯,昇平咄咄逼人,挺胸叉腰道:「怎麽?又想打我啦?尚父病了,沒人打你板子啦?你打呀,你打死我呀!」

沙文見二人爭吵,心想,「你們夫妻得以相厮守,卻天天吵嘴,可憐我師妹不知身在何方,我想她罵罵我也是不能。怎生幫駙馬一把才好?」突然心生一計,噗的一聲跪下:「公主恕罪,公主容禀!」公主奇道:「下跪者何人?」沙文道:「回公主的話,小人去年奉駙馬爺之命採購聖誕貢品獻上公主,因駙馬要給公主一個驚喜,所以列為秘密任務,消息有外洩者一律依軍法處斬。駙馬又千叮萬矚,一般凡品不配獻給公主,一定要找到用龍角蠶的蠶繭所繅之絲;但小人去買時才得知全批龍角蠶絲綢都被大食商隊收購,運出關外了。小人深明以公主的品味,如用次貨代替必定瞞不過,所以只好出關追趕,一直追到安西都護府(今吉爾吉斯斯坦的托克馬克市),四處打聽,終於幸不辱命,找到客商的駱駝隊,高價買回一匹。故此貢品來遲,伏乞恕罪。」

郭曖待要詢問,沙文以眼色制止。公主道:「當真?如此說,呈上來待本宮一看。」沙文打開行囊,拿出本是送給羅紗蓮的那塊絲綢。昇平公主玉手剛一觸上,臉上陰霾登時散盡,嬌聲對駙馬道:「啊,你這寃家什麽時候學得這種鬼主意了?果然是上品,你早說嘛。」接過絲綢,丟下一句:「往日給你辦事那些都是膿包,今日這位小兄弟卻是挺伶俐的。好好賞他,恕你無罪,擺駕。」走了一步又退回來,把一紙文書塞入郭曖手中:「幾乎忘了,明日陪我去觀禮,有什麼公務都要暫且擱下,記得了。」這才轉回內堂。

沙文見郭曖鬆了口氣,這才正式拜見:「草民沙文叩見駙馬爺。小人是令公舊部羅石匠門下弟子,盼駙馬爺念在故舊之情,施以援手。」郭曖道:「我知道了。這是最後一塊仍然未用的通行鐵券,只有羅將軍未有持券求見。我幼時曾得羅將軍傳授弓矢之術,他老人家退隱後可好?」沙文道:「家師解甲後做了石匠。昨日出了事,請駙馬爺參詳。」「出了事?出了什麼事?咱們入書齋說話。」沙文便將事情一五一十向郭曖說了。郭曖一面聽,一面把玩公主剛才給他的文書:「有這等巧,你在追查一塊石碑?」說著,將那文書交給沙文看:

請柬

汾陽王府檢校左散騎常侍郭先生曖  暨    昇平公主伉儷大鍳

立碑開光大典

謹定於建中二年正月初七於長安大秦寺舉辦

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開光大典暨還陽節佈道大會,申時恭候,酉時立碑,請撥冗臨為荷,不勝銘感,恕乏介催。

大秦寺長安堂
僧景淨敬約
花開花落花無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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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親仁坊汾陽王府門前,沙文戰戰兢兢走近,手上拿著鐵券晃來晃去,兩個門衛瞧一瞧他,再彼此對望一眼,揮手示意停步。沙文有點心慌,但不服氣,指著鐵券道:「門尉大人,這明明白白寫著『持之即入王府臥內』……」門衛卻說:「我們知道,但今天不方便,改天再來吧。」沙文心中怒極:「怪不得師父常說官場中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原來是真的。」又不敢發作,心中打量:「不外是要錢而已。」掏出銀子來,門衛卻不受:「不是要這個…實在是不方便。」另一人道:「實話對你說吧,主公卧病在床已半月,夫人吩咐我們都要推卻來探病的訪客。」沙文失望已極,亦只好轉身離去。

另一個門尉卻見到鐵券上面的「羅」字:「這是羅將軍的鐵券呀,你是誰?」沙文答曰是徒弟,原來那門尉是羅石匠的老部下,多問了幾句,得悉此事確宜早不宜遲,說道:「我去試問六公子,看他怎樣示下,鐵券拿來。」

他取去鐵券,好一會復出:「六公子讓你進去。」沙文喜極,舉步時先前的門尉拿出繩子,拴起小白:「狗留下來。」帶他穿過長廊,經過院子時,見十數個婢女將一些五彩繽紛的蛋放在前院地上,又有家丁從籠中捉幾十隻兔子出來,放在園中任其亂跑。沙文心道:「這倒奇了,又說郭令公卧病,何以郭家下人都在玩滾蛋和兔子?」

廻廊盡處,一個約莫三十上下壯年男子,英姿颯爽,頭戴虎頭冠,腰朿乾坤雙絲縧,急步迎面而來作迎接狀,沙文心知這位便是門尉所說的「六公子」了。豈料攔腰殺出程咬金,一個美貌少婦從廻廊中間轉角處走出來,只見她杏眼含威,柳眉倒豎,將六公子一把拉住:「郭曖!你想往那裡跑?你眼中還有本宮沒有?」

沙文聞言省悟,這位便是郭子儀第六子郭曖,亦是李唐家駙馬爺,昇平公主的丈夫。

郭曖的名聲,甚至比郭令公更響噹噹,他老子郭令公以單騎退回紇兵名垂青史,他卻是以打老婆名垂青史。現今我國還有許多地方戲曲歌頌其豐功偉績,著名劇目「醉打金枝」的主角,便是郭曖跟昇平公主。話說郭令公七十大壽,滿朝文武臨府賀壽,昇平公主以君不拜臣,不肯下拜家翁;郭曖當晚醉酒怒打昇平,二人吵起嘴來,郭曖道,「你仗著你爹是皇帝嗎?皇帝有甚麽了不起,我爹只是不想做而已!」郭子儀知道後縛子向皇帝請罪。戲劇情節容或有加油添醋,但若非夫妻常常拌嘴,他們的逸事亦不致於傳得街知巷聞。當時代宗皇帝勸郭子儀,倆口子私房吵嘴,做家翁的裝聾作啞便是,不用太認真啦:「不痴不聾,不作家翁,兒女子閨房之言何足聽也」事後郭子儀把郭曖打了幾十板子,看來此後他仍是依然故我,這幾十板子是白打了。

只聽昇平公主叫道:「尚父抱恙,本宮亦寢食不安,已給足了你面子,每日問候三趟,又請御醫診治,本宮親自煎藥;但是景教大聖子還陽節將至,你卻連上年移鼠聖誕的貢禮仍未獻給本宮,你該當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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