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者,拉康模糊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一是辯證唯物主義下作為客觀現實在認知上的一種反映的意識,二是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提及的作為歷史中介的自我意識,它是一種可以改變認知對象的認知行為——這個「述行」(performative)的維度正正是辯證唯物主義的認知觀所缺乏的。盧卡奇與拉康出乎所料的近距離在這裡便消失,因為後者正關心符號化手勢(gestures of symbolization)如何嵌入和植根於共同性實踐之中。拉康思想裡,符號功能的「雙重環節」(twofold moment)遠超於從奧斯丁(J.L. Austin)到塞爾(John Searle)所發展的關於言說述行維度的標準理論:
「符號功能在主體裡呈現為一個雙重運動(twofold movement):人將自己的行為變成對象,但這只是為了在適當時候將之回歸原處。在這個恆常的、搖擺不定的過程中,行動與知識不斷替換。」(註5)
拉康為了闡明這個「雙重運動」而引用的歷史例子都帶有隱晦的預示性:
「第一階段裡,一個在生產層面上工作的人認為自己屬於工人階級;第二階段裡,因此之名,他參加總罷工。」(註6)
我們可以說,拉康(隱晦)的參考就是盧卡奇在50年代中期被翻譯為法語、廣受好評的《歷史與階級意識》。對盧卡奇來說,意識和僅僅對客體的知識是對立的:知識是外在於被認知的對象的;而意識自身就是「實踐性」,它在運動中改變它的對象。(當一個工人「認為自己屬於工人階級」時,他的現實被改變了、他將不一樣地行動)。一個人作出行動,然後指認自己(宣布自己)為作出該行動的人;而在這個宣布的基礎上,他/她做出了新的東西——主體轉變發生在宣布的一刻而非行動的一刻。馬克思將這種投入的普世性命名為「工人階級」,故此,以下的觀察顯得不足:
「我們有時會聽到人們驚訝於馬克思在《資本論》裡不使用『無產者』和『無產階級』等術語。他不需要這樣做,因為『勞動力』、『過剩人口』、『工業後備軍』已經指向了相同的主體位置。」(p. 89)
「過剩人口」和「工業後備軍」正正沒有指向一個主體位置——這些只是可經驗的社會範疇。隱晦而婉轉地(亦異於拉康發現在佛洛伊德隱含著的理想自我和超我的分別),馬克思的確在無產階級(主觀位置)和勞動階級(客觀社會範疇)之間做出分辨。
我們有時會聽到人們驚訝於馬克思在《資本論》裡不使用『無產者』和『無產階級』等術語。他不需要這樣做,因為『勞動力』、『過剩人口』、『工業後備軍』已經指向了相同的主體位置。(VCG圖片)
馬克思與拉康
這就迫使我們處理這個問題:
「『馬克思與拉康』這個結合代表著什麼?一個與馬克思平行的拉康質疑樂觀、人道主義式的解讀,據這種解讀,馬克思的批判目的在於衝破符號規定(symbolic determinations)、否定性和異化;一個與拉康平行的馬克思質疑著悲觀和去政治化的解讀;按此種解讀,拉康對結構主義計劃的重塑最終的結果就是『普世瘋狂』與快感的自閉性(autism of jouissance)導致的社會關係瓦解,同時他又承認先驗的話語性決定了人類行動,並揭示了任何激進政治嘗試的虛幻性。」(p. 237)
這種「第三條路」(既非幼稚的、容許我們衝破異化的馬克思式性別與經濟解放,又非精神分析認為的所有革命展望皆為幻覺)意味著什麼?我們大可以為了解決問題而分辨出內在於人類的一般性異化,和作為一般性異化的分支/歷史形式的商品異化:資本主義孕育了去實質化(de-substantialized)的主體,並由此作為症狀點(symptomal point)存在於人類歷史中。在這裡我們應當運用普遍與特殊的辯證法:一如馬克思同時宣布所有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以及資產階級是人類史上唯一真正的階級,我們也應道出所有歷史都是異化的歷史,而只有資本主義異化才是真正的異化。【校者注:本譯文所用的「特殊」是指介於「普遍」(universial)與「個體」(individual)之間的particular。至於與抽象(abstract)相對的concrete則翻譯成「具體」。】
當黑格爾在其政治思想裡批判普世民主為抽象與形式化的時候,他似乎錯過了這種對立的辯證巧合:個體作為獨立於各自的實質社會位置的抽象個體投下一票,直接參與普遍。黑格爾反對這種據說會妨礙真正代表性的直接投票,繼而主張以每個人屬於的產業為中介的法人代表:我通過構成我身分的個別領域(工藝者、農民、教授……)去參與普遍。黑格爾的主張無視了個體在社會中佔據的位置是充滿對抗性、又阻撓個人潛能的充分發揮的。黑格爾無視了一個貫穿社會結構的階級對抗性——只有纏在這個對抗性裡的人才會成為普世主體,而這個對抗性無法被約減為特殊性。更準確地問,我何時及如何體驗自己作為普世(主體)——亦即我的普遍性何時成為一個自我關聯的「自為」而不是作為一個客觀屬性的純粹「自在」?就是當我粗暴地從自己的特殊身分認同中被移除。又,我的慾望如何變得普遍?通過它的歇斯底里化,當沒有任何特殊物件能滿足它、當我面對任何特殊物件時我都覺得「這不是它!」(Ce n’est pas ca!)的時候。這就是為什麼對馬克思來說,工人階級是普世階級:因為它是一個非階級的階級,一個不能辨認自己為階級的階級。柏拉圖式的觀念將特殊性視為失敗的普世性、視它為純潔的普遍理念(universal Idea)的墮落,我們需要將這種觀念倒置:普遍(the Universal)只有在一個失敗的特殊性的場域裡才出現。尚-克勞德 · 米爾納(Jean-Claude Milner)寫到:
「價值代表著任何帶有價值的物件裡所含有的勞動力,但價值只能在商品交換中才能代表勞動力,亦即是說,將它相對於另一個價值。但勞動力就是主體。它是馬克思給主體的名字。」(註7)
的確,對於馬克思,勞動力正正是黑格爾意義下的「去實質化主體性」(substanzlose Subjektivität),那個缺乏任何實質內容的純勢能零點(zero-point of pure potentiality)(註8)。法農在《黑皮膚、白面具》(Black Skin, White Masks)裡寫道:
「一個真正的動盪能在一個非存有地帶、一個出奇地衰竭乾旱的區域、一個徹底空禿的下坡裡面誕生。多數情況裡,黑人缺乏能夠完全墮入這個煉獄的優勢。」(註9)
不是所有黑人都缺乏這個優勢的:馬爾科姆 X(Malcolm X)絕對意識到,為了獲得自由,一個黑人需要墮入那個歐洲地獄……在獄中時,年輕的馬爾科姆加入了伊斯蘭民族(Nation of Islam)。1952年假釋後他投入了該組織的鬥爭,宣揚黑人優越主義和黑白美國人的分離政治——對他來說,「融和」是美國黑人企圖成為白人的虛偽嘗試。然而,在1964年否定了伊斯蘭民族後,他一方面繼續強調黑人自決和自我防衛,同時與各種種族主義切割,轉而宣揚解放性的普世主義。作為此「背叛」的後果,他在1965年二月被三名伊斯蘭民族的成員刺殺。馬爾科姆以「X」為姓,指代著往美國為奴的非洲人被奴隸販子強行剝奪的家庭和民族根源,和他們整個文化生命世界。馬爾科姆此舉動並非為了動員黑人去爭取回歸某種原始的非洲根源,而是要搶佔「X」提供的缺口,一個因奴隸制而滅絕非洲根源所帶來的未知的新身分(或身分的缺乏)。「X」的用意在於讓黑人找到機會重新定義(重新發明)自己,讓他們自由地組成一個比白人所宣稱的普世性更普世的身分。雖然馬爾科姆 X 在伊斯蘭教的普世性裡找到這個新的身分,但是他卻被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所謀殺。一個艱巨的抉擇被擺到面前:是的,黑人被邊緣化、剝削、侮辱、取笑、以及被恐懼;對,日常生活裡他們每天都經歷著自由主義「人權自由」的虛偽,但亦因為這個虛偽性他們能夠體驗到真正自由的曙光——這是原教旨主義者所逃避的真正自由。
這對於黑人解放鬥爭的意義就是,我們應該停止哀悼真實非洲根源的喪失。因此之故,我們不應拼命地尋找我們的真實根源,而應該真實地喪失我們的根源——這個喪失其實是解放性主體的誕生。用黑格爾式的思辨用語,真正的喪失是喪失的喪失(the loss of the loss):當一個非洲人被奴役、將他從根源粗暴拔離的時候,他不但喪失了這些根源——他還需要回溯性地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完全擁有過這些根源。經此一役後,他所體驗到的根源其實是一個回溯性的幻想,一個填補空洞的投射。
註釋:
註1: Tomšič 2015, p.92
註2:同上, p.234.
註3:Lacan 2006, p.173
註4:Stalin 1938.
註5: Lacan 2007, p.72-73
註6:同上。
註7:Milner 2011, p.90
註8:米爾納所暗中指涉的拉康能指公式(刻劃了主體如何被其他能指中介)值得我們深思,因為這公式與馬克思所講的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有著同構性:一個商品的交換價值只能被另一個商品的使用價值所表現(represented)出來。
註9:Fanon 1967, p.8
https://www.hk01.com/哲學/136862/齊澤克-從黑格爾到馬克思-再回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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